春若水冰雪聪明,在一旁察言观色,早已把此番事态了然胸中,既已知悉事情之无可挽回的必然性,也就不再痴心意图从中化解。
“我愿意。”她随即拿起皮裘,穿在身上,君无忌却已踏出门外。
君无忌一径来到了近前。面迎着对崖的一道飞瀑怒潮,沈瑶仙静静地正在等候着他。
飞瀑无声,月色惨淡。一双并世的少年男女只是无言地互相凝视着。这一霎,春若水却已悄悄地来到了眼前。
沈瑶仙点头笑道:“你来得正好,我与君先生比剑,各本所学,兵刃无眼,难免挂彩,即使赔上性命,也无怨尤。”微微一顿,目光微侧,转向君无忌,惨然作笑道:“君兄,你说呢!”
君无忌点点头:“但凭姑娘做主。”
说了这句话,他即不再多说,他与沈瑶仙心里都再清楚不过,说是“比剑”,不过为示从容风度,好听而已,其实无异于十足的搏命拼杀,既为“搏命拼杀”,便只有生死之分,而绝无幸免了。然而,对于沈瑶仙,他衷心有一分敬仰,更承情于她的妙手回春,使自己前此免于死难,如今却被迫于要用自己手中之剑,与她作无情的搏杀,无论谁胜谁负,都将是人间至惨凄凉之事。面对着沈瑶仙那一双若似有情、却又若似寒芒的眼睛,他有说不出的沉闷,简直为之气馁,长叹一声,径自远跳向对岭飞泉。
沈瑶仙淡淡一笑说:“人生百年,亦难免一死,以我来说,希望能死在你手里,也可以了无遗憾。君兄,你可知为了什么?”
君无忌料不到这一霎,她竟然会忽然说出了这样的话,一时无言以对,只向对方默默怅望。
沈瑶仙面含微笑道:“那是因为,这些不算短的日子以来、我早已默察,并已深深了解了你的为人,你可相信,这个世界上,除了至情如我义母李无心之外,你便是我衷心所敬重的第一个人了,所以说,假使我非死不可,又何不死在你的剑下?”
君无忌摇摇头说:“你言重了,姑娘剑技,我见识过,我只怕……”忽然他神色一沉,目射精光道:“正如姑娘所说,你我两无遗憾。姑娘出剑吧!”话声出口,手腕振动,砰然作响声中,已自把一口长剑掣在手中。
沈瑶仙略有迟疑,随即亦掣出了剑身。两弯寒泓,分别紧握在彼此手中,这一霎,竟仿佛星月亦为之黯然无光。
却有凄凄断肠声,传之一隅佳人之口,虽只是极为细小的声音,却也难逃过现场对敌二人的敏锐观察,各自一惊,分别移目直向春若水逼视过去。
春若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霎,在他们双方目光逼视之下,才恍然警觉到,自己竟自泪流满腮,恍惚里出息有声。至此掩饰无力,便自垂下头来。
沈瑶仙呆了一呆,视向正面的君无忌,一霎间面有戚容:“你果然死也无憾,就连流花河第一美人的春小太岁,也为你淌下了眼泪,君无忌,你当知她对你用情之深了。”
“不,姐姐……”春若水忙与申辩,却是欲言无声,四只眼睛,凝视之下,却似各有心声,偏偏羞于出口。
沈瑶仙目光再转,迎接着君无忌怅怅神采,此时此刻,实不欲再说些什么了。大风回荡,飘动着三人身上长衣。持剑相对的二人,更像是为魔力所驱使,在一个偃月的弧度里,缓缓向前接近……
君无忌终于拉开了门户,却是极平庸的一个半蹲式子,掌中剑平指略高,缓缓抱向心窝。
就只是这个平庸的式子,沈瑶仙三易其身,最后才站妥当了。她随即摆出了“摇光殿”
的门户,一字平肩的吐出了长剑剑锋。却也难掩她心里的骇异,正是为着君无忌所显示的门派,是那么的陌生,以至于莫测其高深玄奥。
君无忌又何尝不然?
两个人影极其自然,却快速地结合成为一团。正因为对手的高明,才自摒弃了习见的弄巧、弄险,诡异伎俩,各以实力相接。“当啷”声响里,迸射出星光一点。
“呼一”沈瑶仙陡地旋身而起,状如飞鹤。君无忌那般快速的一剑,却失之毫厘没有撩着,紧紧擦着她的衣边掠了过去。
“呼一”沈瑶仙又落了下来,宛若大星天坠。君无忌一剑撩空,紧接着身若旋风般转了过来,一头长发“刷”地散开,却于几乎全无可能的情况下,架住了对方一字穿心的剑锋。
沈瑶仙猝然一惊,无论如何,对方能够接住自己的这一剑,简直是不可思议之事。
正因为她思忖着这一剑理当奏功,连带着后面的一招可就慢了半拍。一种难以抗拒的心理因素作祟,使得她举手再拍出的一掌,更自大大地失去了劲道。原该是极具功力,无懈可击的剑掌合一,配合着她新近入门,得自李无心的“无心”之术,该是何等凌厉不可思议的盖世绝招?却因为那微妙的心理因素作祟,变成了色厉内荏空具的形象而已,就这样,一掌拍向对方面门。
君无忌又何尝不然?就在他架住对方穿心一剑的同时,原有极佳时机,反臂撩剑而进,刺向对方咽喉。这一剑有鬼神不测之妙,实已尽得剑中神髓,极为恩师所激赏,妙处乃在于一个“快”字,那种石火电光的快!却由于一刹那迸现的“不忍”而坐失良机,继而无能出手。
迎合着沈瑶仙的那一只纤纤素手,恍然间他亦拍出了一掌。双掌交合的一霎,想象中理当是那种石破天惊的场面,或者各自运施内气,使对方肠断肝裂。对于君无忌,沈瑶仙这般盖世功力的一流高手来说,两者俱应不难达到。无如,事实上却大谬不然。双方的掌势,就外表而观,固然不失凌厉,一俟接触之后,才各自体会出内里的空虚。仿佛形同儿戏,却包藏着多少内心挣扎,无可奈何。却是乍合即分。像是交翅飞鹰,“刷”地两下分开,恍然间已立身于丈许开外。
对于他们双方来说,都不失为一种惊讶。四只眼睛默默地对看着,至此,那凌厉的战志,似迹已近缥缈,也无能激动。黎明之前的夜色,像是较前更为黝黯,多少掩失了一些形诸现场的尴尬。
一颗心早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的春若水,看到这里,总算透了口长气儿,却也不禁为现场的离奇发展,感到茫然不解,然而,毕竟这是可喜之事,一霎间她由衷地笑了。
“姑娘承让,多谢剑下留情!”斗志一纵即逝,无论如何这个架是再难持续下去,君无忌反手还剑于鞘。
这时,却传来了发自沈瑶仙的一声轻轻叹息:“看来,我是多此一行!无论如何,我已无能胜你,更不用说取你性命了!”一面说,随即把手中长剑,缓缓回于鞘内。然后,抬起头来,用着堪称凄凉的目光,看向君无忌,略略点头道:“你多珍重,我走了!”
她的眼睛却又落在了一旁春若水的身上,后者愣了一愣,强自作出了一个微笑。只是默默一笑,寄上了她的心香一瓣,由衷祝福。沈瑶仙已自拔身而起,宛若长空一烟,月色里显示着那种朦胧的意态,随即为云雾所吞噬。
春若水赶上了几步,犹想唤住她,却已不及,眼看着她落下的躯体,一如流星天坠,在乱石峰峰的山峦,倏起倏落,清湘戛瑟,鱼沉雁起,方自交睫,追寻已远,好俊的一身轻功!
春若水幽幽的感伤着,不发一言,良久,她才转过身来。君无忌赫然仁立在她身后。她有说不出的遗憾,感伤着沈瑶仙的就此离开,下意识里,直似感觉到她的离开,就此远去,全是自己所造成的,就是因为自己,才使她自觉与君无忌难望成双,便自绝裾远离。一霎间,春若水心里充满了怅惘以及难以言宣的自谴,仿佛是一颗心都碎了。
一头倒在了君无忌怀里,两只手用力的拥抱着他,尖尖十指,几乎插进到他的肉里,那正是她要他知道:她爱他究竟有多深!要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惟有他一一君无忌,才是她惟一所爱的。也要他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他,她什么都没有了。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自私的霸占了他。正是因为这样,她连一个淑女至圣的名节也不顾了。正是因为这样……然而这一切,终将化为子虚。短短的三天之后,一切都将改变,一切都没有了。三天以后,她即将离开他,改投向另一个陌生、甚至为自己所憎恨者的怀抱,作为那个人的妻子。那将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月落乌啼,雾冷花残,此生便什么也没有了。
一个人如果不能和她深深相爱的人厮守在一起,该是何等的无聊孤寂?那是残忍的,那也太不公平了,她真要向上天诅咒咆哮了。
却已是无能改变的事实,荏弱到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再一次的,她热烈地拥抱着他,直仿佛稍一放松,她的爱人即将化风而出,再也看不见了。
“无忌,无忌……我的哥哥……”梦般的轻飘,谜样的心境!一次次她呼唤着爱人的名字,荏弱到娇躯无力,像是为人抽去了骨头,整个人都瘫化在他的怀里……她感觉到,君无忌张开了他结实的胸怀,把她整个吞噬了下去。
大风呼啸,迂回天际。在此雪山绝壑,两个热恋的人,紧紧拥抱着,等待着黎明前第一道经天纬地的曙光。
风儿无力,雨也萧萧。倒是那一溜冬青树,被雨水冲洗得绿油油的,饶是颇有生意。
昨夜刮了风,院子里满是残枝败叶,风加上雨,把那一排新糊的“葡萄浅”银红纸窗都打湿了。两只北京的小哈巴狗,对着雨天直吠着,那声音像是闹着玩儿似的,却把笼子里的一对八哥儿惊得窜上跳下、甚不安宁。
春二爷连连地点着头说:“回来就好了,回来就好了!”手里搓着对“孩儿红”的玉核桃,二爷满脸喜气,简直就像忍不住是随时想笑的样子。都说是上好的和阗美玉,王爷可真大方,第一面见他,就把自己手里搓玩的玩意儿赏给他了,春二爷接过来直玩到现在,连在被窝里也舍不得搁下。
堂屋里的部分摆设都换过了。红绫子坐垫,桌布,都是新绣的,上面绣着四季的花鸟,字画也换过了,过去的竹子换成了牡丹,“百雀图”换成了“群鹊闹春”,牡丹主富贵,鹊雀主大喜吉祥,那是富贵全吉,都为了应景儿,剩下来的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