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那个至今不知道名字的僧人一刀刺入腰侧,刺伤内脏,居然是这样的感觉。
李夜吟撩起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僧人已经被凌迟处死,可僧人拔刀时平静又悲痛的眼神却依旧萦绕在梦中。他记得那人的模样,那是个披了金丝袈裟的高僧,原本该是连十恶不赦的大恶人都能原谅的慈悲之人。他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绝望和挣扎,才会违背自己在佛前许下的誓言,拔刀伤人!
带着倒刺的刃刺进体内时,李夜吟听见了僧人的低喃。
(“弟子愿身坠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入轮回。惟愿世子莫忘许诺,杀死国师,解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真傻,居然会相信一个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话。你可是一代高僧,你应该早就看出我是个骗子,从我的口中说出,都是欺骗。我对任何人许下的任何承诺,永远都不能实现!”
不屑一顾的讥讽,却又有泪水忍不住地流出,那位舍身取义的僧人,他不惜身坠十八层地狱的付出注定一无所得。李夜吟只想借他的行为冤罪枯泽,让齐国皇帝知道,国师枯泽正在威胁皇权,他不希望李夜吟和拓跋静合婚,让本就对枯泽不满的齐国权贵,更加排斥和憎恨枯泽。
而事情的发展,也确实尽如人意。事实上,这场自导自演的刺杀,效果比预期中更加明显,拓跋静这个被爱情蒙蔽了眼睛的蠢女人,看到心爱的未婚夫在护国寺内被刺伤倒在血泊中时,竟毫不犹豫地逼迫护国寺取出佛宝舍利子!
接下来的两天,洛阳城内风雨飘摇,谏书如雪花般飞向御案。本就担心被国师架空权力的拓跋洪,终于在畏惧枯泽的权贵们的撺掇下,将枯泽的心腹、禁军统领修墨清革职查办,护国寺为首的一元宗名下禅寺也被控制起来,朝野内外,倒国师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如今,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只要再给李夜吟一点时间,一步步地加以引导,枯泽从北齐得到的信仰之力会进一步的削弱,而失去了世俗的供养以后,他在修为以及他在一元宗的地位也会随之下滑。
一切都在掌控中。
李夜吟不否认自己有野心,因为他是李夜吟,即使被废修为,他也还是独一无二的李夜吟,南唐不世出的天才!
何况,恢复修为的手段也已经找到。
……明日……只要过了明天,他的修为就能恢复了!
苦心谋划了那么久,终于可以开始收网了。
想到得意处,纤长的手指再一次滑过伤处,伤口崩裂,鲜血流出,其中却混杂着淡淡的金色。
金丹凝液。
世人都以为李夜吟的金丹被天劫业火击碎,其后又被枯泽囚禁,饱受折辱,身体比之废人尚且不如,但他们不知道他因天劫业火焚烧不死,感悟远胜过寻常的金丹,只要身体能够恢复,随时都能重回金丹修为。
正因为还没有掉到真正的绝境,李夜吟才会即使深陷黑牢依旧想尽办法和自己的拥护者建立联系,指示他们制造机会,让拓跋静对自己萌生好感,而后更布下天罗地网,刻意的若即若离,绊住这位天之骄女,让她对自己情根深种,难以自拔。
此番遇刺后,他也是一贯地故意夸大,不惜在伤处涂抹延缓愈合的药物,惹得拓跋静每日以泪洗面,不论他想得到什么,哪怕只是无意中提起,她都会为他取来。
结果,她还真的拿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金丹凝液并非普通修仙者能够使用的手段,若不是体内有道痕,丹田也被枯泽损伤,他也不会铤而走险,选择这条九死一生的路。而拓跋静拿来的佛宝舍利子,却让他的妄想成为了现实。千疮百孔的身体融化了舍利子内蕴藏的法力后,原以为绝对不可能愈合的道痕变淡变浅,金丹凝液的妄想也变成了可能。
整整三天三夜,他每一夜都痛得不能入定,身体内部正在进行疯狂的反应,金丹凝液,流转全身,体内积蓄的毒素和秽物都被强行排出,几近脱胎换骨。
但还是不够,他修炼的琉璃净世空生经,还需要更多的佛宝舍利!
幸运的是,拓跋静确实足够爱他,她竟向拓跋洪要求以北齐仅次于玉玺的佛祖心血舍利作为嫁妆!心血舍利是佛祖心头血所化,其间蕴藏的法力非比寻常,若是将心血舍利融入体内,重回金丹是必然的,甚至还能得一个佛家果位。
……明天,只等明天了。
但是明天以后呢?
拓跋静能够接受一切都只是个谎言吗?
爱是仅容一人的独木桥,即使付出再多,她依旧不被允许通过他的桥。
虚弱地想着,李夜吟合上眼睛,金液流转全身,经过识海时,一朵金莲佛印,载浮载沉。
☆、第32章 情到深处人孤独(下)
“啊呀,伤口又裂了。”
女孩小心地剪开绷带,浸饱药水的绢帕尽可能温柔地擦拭伤处,血水吸走,露出微微发白的肉,拓跋静又一次流出了眼泪。
“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任性,一定要你陪我去护国寺祈福,你也不会被刺伤……”
自责地哭着,微咸的泪水不小心滴进伤口,引来伤处颤抖不止。意识到自己又一次做了错事的拓跋静连忙抬起头,红着眼睛道歉:“对不起,我……我……”
“我从不觉得我被刺伤是你的错,”李夜吟柔和地笑着,纤长的手指滑过她的发梢,带着宠溺的温柔,“甚至,我感谢这一刀,它让我看清了我的心,让我明白了我真正需要保护的是什么。我……我一直都被责任束缚着,虽然南唐对我不友善,皇宫里几乎所有的人都防备着我……我却依旧觉得接受你的爱是对南唐的背叛,我……为了保护这些忘恩负义的人,一次次拒绝陛下,为陷入错误的爱情漩涡心痛如割,换来的却是……只因为陛下将你我的婚事昭告天下,他们便……恨我,将我斥为叛徒……我……从没有背叛他们,我一直都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为他们牺牲……他们却……”
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哽咽,手指更是发抖不止。
“真正出卖南唐、屠杀同胞、对敌人摇尾乞怜的是修墨清!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却要把罪过推到我身上!为什么!”
然而,即使再痛苦再愤怒,他的眼角却依旧有泪水凝结,只是倔强着不让它流下。
痛苦而慈悲的面容,让拓跋静的心再一次被揪痛,她张开手,将他抱入怀中,哭泣着安慰:“……我知道,夜吟,我一直都看着你,看着你的所有付出,心疼你为那些忘恩负义的人无尽的付出……他们都是一群贪得无厌的贱民,不知自强只知道索取,吮吸你的血肉却还怪你……我……好想求你不要总是这么温柔,不要再……对他们……有求必应……”
“我也想狠下心抛弃那些人,可是我……我做不到啊!他们本质都是善良的,只是太单纯太热血太容易被挑衅……他们……是我生来就背负的责任……我……”
沉痛而缓慢的诉说,是冰冷的河流,自李夜吟的心田流出,淌进拓跋静的心中,将她拖进无尽的寒冷。
“可是……夜吟,求求你,答应我,不要再为那些无知愚蠢的人伤害自己了。看到你这么痛苦,我恨不得让父皇杀光他们!如果不是害怕这样做,会让你更痛苦的话……”
喃喃地,她看着他,恍如梦境一般。
“……夜吟……如果保护他们是你的选择,我也会帮你,不管你要什么,我都会帮你……因为你已夺走了我全部,你是我的命,是我的一切……”
轻柔而坚强地承诺着,少女端丽的唇角嚼着泪水,明媚的眼睛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藏不住半点心事。
她单纯而执著的爱着这个黑暗和光明的结合体,迷醉在他的笑容里,哪怕早已知晓他的美丽背后是燃烧一切的疯狂。直觉告诉她,他的眼睛并不总是看着她,可那又怎么样?只要他陪在她身边,只要他对她甜言蜜语,只要他对她微笑,哪怕他所有的温柔都是虚伪的,所有的爱都是建筑在利益之上,也不要紧。
“明天大婚,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但是如果你突然后悔,不想娶我了,也不要紧,我……会向父皇解释,让他……”
不知为何,脱口而出的竟是这等痴狂的话语——
若是他真的后悔了,我该怎么办!
幸运的是,他没有说出让她痛苦后悔的话,他的手指滑过她的眼角,蘸起泪水,柔声道:“我不会中途反悔的,我……对你,有爱,只是这份爱……总让我痛苦……别人眼中的我,永远镇定自若,仿佛世间没有我做不到的事情,但我其实也只是个凡人,会受伤,会胆怯,会害怕……我爱你。”
细不可闻的告白突然响起,随后是潮湿的黑暗,吻突如其来地降落,是花瓣划过眼角,将惴惴不安的泪蒸干,温暖渗入肌肤,驱走寒冷。
“我会成为最称职的丈夫,不让任何人嘲笑你的选择。”
低喃着,许诺着,她的心也因此落进了温暖的海洋,再不会惶恐不安,再不会担忧。
“……我……果然是世间最幸福的女人……”
……
……
拓跋静刚离开,李夜吟眼中的柔情便消失,他驱散宫婢,披上明蓝底色绣珍珠花叶的外袍,绕出屏风,向垂帘深处躬身行礼,道:“公主已经走远。”
“你倒是手段活络。”
垂帘后响起了壮年男子的嬉笑声,竟是齐国皇帝拓跋洪!他此番便装前来,着明黄色胡服,踏明珠履,寻常白玉冠,右手拇指套了个祖母绿扳指,虎步龙行,气势凌人。
“谢北齐皇帝夸奖。”
即使站在天下霸主的面前,李夜吟也还是不卑不亢,面色镇定。
这份不合时宜的倨傲,让跟在拓跋帝身后的宦官们面有不悦,有侍从欲上前教导礼仪,却被拓跋洪拦住,道:“人中龙凤,不论是身陷牢狱,还是身处深宫,都一样的冷静和……冷漠。”
“因为陛下不敢也不忍。哪怕您对我的诚意至今仍有怀疑。”
李夜吟柔软地说着,抬起头,娟秀的面容没有一丝惧色。
“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静儿才对你始终手下留情?李夜吟,你太骄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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