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慢。”年轻武士取出竹简,倒些喝剩的水递给了神父,感到有些奇怪,“主公的营帐就在前面,藤太,你去看一下。”他吩咐一个和他生得颇为相像的武士,回头又对保罗道,“莫非主公忘记了你?”
“不!”保罗斩钉截铁摇头道,“要是忘了,您就说是经常和索德罗一起前往造船处的保罗。他在江户浅草也曾见过我。”
“啊,好。主公的记性甚好。你们老早便已认识?快两年了?”
不知不觉,围观众人已然散去。
“冒昧问一句……”保罗神父见年轻人颇为和蔼,遂放下心来,低声问道,“卡鲁萨是不是也上战场了?”
“卡鲁萨……卡鲁萨是何人?”
“将军之弟、大御所的儿子、伊达大人的女婿。”
“噢,你是说松平上总介大人啊。”
“是,就是那个卡鲁萨……我们在江户见过一次。
“上总介大人现正和我家主公在一起呢。此战中两军合一,我家主公作为上总介大人的岳父,总督兵马。”
“哎呀呀,可真是位明事理之人,卡鲁萨竟和大人在一起。”
“是啊,现在二位大人应该居于同一营帐,说不定会同时见你呢。连上总介大人你都认识,你还真不赖。”
“旁边的那军队,就是卡鲁萨属下?”
“不,那是蜂须贺的队伍。怎的,你不会连蜂须贺也认识吧?”
“认识认识,就是哈奇斯卡。”
“咦,真认识?”
“是。开战之前,鄙人前去传教,曾见过他一次,就是哈奇斯卡啊……”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有人喊道:“那位是……”
骑马过来的,正是伊达阿渡守。
“他乃是主公密友,居于大坂城内的保罗神父,现正候着主公召见,已经派人去通报了。”
“保罗神父?”
“是。鄙人保罗,奉伊达大人之命,前往大坂城传达主的声音。”
“奉大人之命?”
“是。请问阁下是……”
但阿波守不答。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甚是锐利。他看了看四周,靠近保罗,“神父,你跟我们有何怨仇,竟说出这等莫须有的话来?竟说奉伊达大人密令前往大坂……”
“不,非什么莫须有。我们确是经过商量,才……”
“住嘴!”阿波守一声大喝,眼内杀气大炽。刚才杀掉神保出羽守家臣的近卫又围了上来,偷偷转到保罗背后。“神父,我看你是被吓疯了吧?你是从何处逃出的?”阿波守声音颇为平静,但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保罗神父感觉到了伊达阿波守的异常。此人先是一声断喝,接下来却温和异常,前后变化太大了。
“啊!”神父回头一看,不由一个踉跄,因武刀冷不防从后面砍来,划过他的肩头,未中。那侍卫往前跨一大步,挥刀横劈,却又劈空。他跨步太大,地且泥泞,脚下一滑,便摔倒在地。
保罗一声悲号,从阿波守身旁冲了开去。
“休让他逃了!”有人大喊。随从马上追了上去。神父急于求生,一路狂奔。
“见鬼!”随从猛地在雨中站住了。
先前与保罗搭话的年轻武士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不敢说话。
“算了,别管他了。”伊达阿波守忿忿嘀咕一句,让随从们收起武刀,“旁边便是蜂须贺至镇,我们不杀他,他们也会动手。”
“但是……”一人话说到一半,不敢往下说。
“但是什么?”
“他说了些奇怪的话……不,让人担心的话。”
“哦。”阿波守撇着嘴笑道,“伊达大人是何等人物,怎会借助南蛮势力帮助大坂?哈哈,从月浦派船出航,乃是想将那些招厌的南蛮人集中一处,轰出日本,是为了保证德川幕府天下太平。此事将军与大御所共知。大家亦是仔细商量之后才行事,谁会相信那洋疯子的鬼话?”
此时,片仓小十郎急匆匆赶来,他已和政宗等人商量过了,“那个和主公颇熟的洋教神父怎的了?”他右脸放着油光,贴一块膏药,显得年轻而剽悍。
“已经轰走了。”
“轰走了?”
“对……此人不够格见主公。”
“哦。”小十郎微笑着抬高了声音,“主公本来说要好生保护他呢。如此,或许那菲利浦的大兵船真会万里迢迢赶来。他们一到,出其不意一击,天下还不轻轻松松握于手中……嘿,你放过了一个好诱饵啊。”
伊达阿波守和片仓小十郎相视一笑,消失于刚刚筑起的栅栏内。
实际上,在大坂城破之前的几日,城内一直流传着一个奇怪的传言。托雷斯神父推说乃是保罗神父传出,保罗神父却说是托雷斯神父口授此秘密。
传闻如是:一旦大坂城破,自可逃往伊达政宗处,伊达非与德川同心,他不管何时都与天主教徒在一起。不用说大坂城铜墙铁壁,固若金汤,若真陷入危难,伊达政宗大军自会倒戈,战争局面必为之一变。传闻的来龙去脉还未弄明白,一切便结束了。但据说,城内所有信徒都曾对此深信不疑。
另云,伊达对神保出羽守的人马突施阴招后,关东诸军已多有议论,说伊达叛心口炽云云。否则,他何苦去杀人家区区三两百人马?
但政宗听到这些,一笑置之:“伊达政宗的军法无敌我之分。即便是自己人,他们若溃不成军,我亦会毫不留情痛下杀手。若非如此,我军只能与其一起倒下,无法尽忠尽责。若将军怪罪,我自前去陈述……”
家康和秀忠亦未因此事对政宗多加责备。但在当日的战场上,政宗却阻住正要进军的女婿松平忠辉,对他说了一番完全相反的话:“作为领军大将,绝非冲锋在前便是勇猛。若被自己人从背后攻击,该如何是好呢?有些话本不当说,但将军的旗本将士个个都妒你才干,稍有机会,便欲除你而后快。”
这些话不久即传进了家康耳内,忠辉的命运亦因此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反正不管怎么说,伊达政宗的真心如何,世人之论皆是一锅糨糊。
却说保罗神父好不容易得以脱身,逃到了旁边的蜂须贺至镇军中,但其他随保罗来到伊达军营乞求保护的洋教徒,却从世间消失了。这是为何?仔细想一想便可明白,只因伊达政宗乃是一只仍未放弃夺取天下之念的猛虎。
这猛虎紧跟着女婿,不日到了京都。
伊达政宗到二条城见到家康的时候,家康身体己甚是虚弱,看去有如一个尤为疲倦的老翁,须在下人搀扶下才能坐起。
家康叫来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啷嘟囔囔不停责道:“为何秀赖未能搭救?我没脸去见太阁。你那个时候到底何处去了?”他看来只是一个唠唠叨叨的平凡老人,绝非威慑天下的大御所。
岁月无情,此人看来真变了!是年四十九的政宗未有过多感慨,只是暗嘲家康的老态。德川家康也是平凡人啊!想及此,政宗不免大生厌倦。此时,家康叫来了藤堂高虎,“将军和他亲信全都不明我苦心。我这七十多年,都是为了什么,他们难道一点都不明?”
藤堂高虎只好多加劝慰,好不容易躲过了责骂。
第三个进来的乃是所司代板仓胜重。家康亦不停责骂他:“为何还未把本阿弥光悦带来?”
政宗不免想道:年龄不饶人啊,当年那个万事谨慎、叱咤风云的德川家康,竟沦落成这样一介只会发些牢骚的平凡老朽。只怕,这两次大坂战役,不仅消耗了他的生命,他的智慧也由此干涸了,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德川家康……
正想到这里,政宗只听见家康又道:“对,还得教训教训孩子们,把上总介叫来。”
政宗不由得心头一震。大御所要将忠辉叫到面前责骂,就相当于责备政宗本人。但忠辉已非小儿,越是责骂他,他越会逆情而动……这勾起了政宗的兴致——且让我看看你这老糊涂能怎么办?
未久,忠辉进来。
“上总介,到这边来。”
“是。”忠辉暗暗看一眼岳父,坐到家康面前。
“你今日都干什么了?”
“孩儿想让人去看看河川,遂赴郊外,查勘各处地理。”
家康突然大声骂道:“混账东西!”
“啊?”
“你为何不去伏见向将军问好!将军何时下令解散队伍了?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被这一骂,上总介忠辉瞬时呆若木鸡,不明所以。
政宗亦正发愣,家康又骂:“此战之中,我最不满意的就是你!你可记得为父多大年纪了?”
“父亲已七十有四。”忠辉一脸无奈,看一眼政宗。“哼!亏你还记得!那你知老朽至此的为父,为何还要亲上战场?”
“知……孩儿以为……”
“我问你,听说你在前往大坂途中,突发脾气,灭了你前面的队伍?”
忠辉皱了皱眉头,爽快地承认:“是。孩儿是怕延误战机,一时冲动……此中曲直,孩儿会去向兄长致歉。”
“上总介,你称还记得老子的年龄,那你听好了,连你七十四岁的老爹都要亲自上阵,你却杀掉了将军家臣!万一由此生出嫌隙,如何是好?你的心思都长到狗肚子里了?”
“皆是孩儿疏忽,请父亲恕罪!”
“不只如此!”
“啊?”
“在道明寺一战中,你到底为何姗姗来迟?你不知老爹和兄长在战场上受了多大的苦?”
“……”
“你和义直、赖将不同,已长大成人。你看看越前的忠直,头日挨了责骂,第二日便冲到茶磨山前线。我并非要他那般蛮干。但同一处高地上,父亲和兄长陷入苦战,命悬一线!你可知那些乱兵怎生说?”
“这……孩儿实在不知。”
“畜生!他们说你乃是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还说,上总介从无协助将军的意思,只怕欲等着将军战死,取而代之!”
“怎会有这等事!”
“哼!可是,你出征途中屠杀友军,见父兄危急却按兵不动,这样的儿子,我还要你做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