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会有这等事!”
“哼!可是,你出征途中屠杀友军,见父兄危急却按兵不动,这样的儿子,我还要你做甚?”
政宗心头大骇:家康公远未糊涂!
“哼!必会产生新的谣言,说上总介原本就和秀赖有秘密约定,欲除掉兄长,取而代之。将军也已发现此点,遂不管我的心意如何,坚决杀掉了秀赖……”
“请恕在下多嘴……”
政宗终于忍不住:忠辉毕竟是一路跟着岳父伊达政宗出战的。连忠辉家老,在排兵布阵上都要一一请示政宗。当着政宗的面,忠辉遭到这般严厉的责骂,政宗如何还能泰然处之?
“请恕在下斗胆,大御所应该责备在下!”
“住口!”
听到家康这声大吼,政宗不由大吃一惊,在场诸人亦都大气不敢出。
“我是在教训儿子!休得多嘴!”
“哦……”
“哦什么!你是跟我客气了,娇纵了他!且等着瞧吧,若任由谣言传开,还不知会带来何样祸害呢。”
“大人说得对。”
“这场战争,便是上总介和秀赖联合起来对将军发动的叛乱,而且,还不仅仅是一家之内的骚乱,加上南蛮人和红毛人……再有这等谣言传开,天下必大乱。儒家的圣人君子之道,难道不过是骗人的把戏?可笑至极。每个人都是为了野心而活,人本性如此……世人若都这般想,我这一生的努力还有何意义?我像畜生一样白白活了七十几年,只是不断灭敌,只不过是一个张牙舞爪的老禽兽!我怎会有这样一个不肖之子!我责骂他,你休要多嘴!”
伊达政宗瞪大了眼,后悔莫及:这个狡猾的老东西,刚才那些牢骚全是演戏啊。他刚想到这里,只听板仓胜重喊了一声“不可”,人已冲到忠辉跟前。
政宗这才见忠辉竖起双眉,拔出怀剑,就要往胸膛上扎。政宗顿时变了脸色,大声喝道:“休要莽撞!”
胜重一把夺去了怀剑,忠辉垂头丧气跪于当地。
“要死,也应由伊达政宗去死,而非上总介大人。你刚才未听懂大御所是怎说?”政宗终于找到了这个场合下自己的位置。
见此情形,柳生又右卫门刷地站起身来,一脸严肃朝门口而去,板仓胜重则膝行到家康一侧,负责守卫。只有藤堂高虎微微闭着双目,认真思量,试图探寻事情真相。
“哼!你是要切腹?”家康嘲道,“你要是切腹,倒了结了,但之后怎么办?世人会想,传言果然不假。你想死,就死吧!”
政宗插嘴道:“你再冷静想想大御所之言,这些话里含有对天下苍生的关切,也有对儿女的关怀啊。”他却有些忍俊不禁:家康并不直接责他,却指着忠辉指桑骂槐。难道就这样让他耍弄下去?我伊达政宗何时困窘胆怯了?
“刚才大人所说的每一事,都是政宗的疏忽。可政宗并非要阻止上总介冲锋陷阵。”
这些话不是对着忠辉说,而是对家康陈述,“政宗并不知途中和将军家臣发生的那些纷乱。对方到底为何无礼,他们的做法是否越分,政宗均是不明,但,之所以按兵不动,乃是因刚听到谣言,为了维护将军体面,才决定谨慎行事。”
家康默默将脸扭向一边,故意把耳朵对着政宗,像是耳背。“本来,那日的战场上,我们若打了头阵,定能马上结束战斗。先头水野胜成麾下合三千两百人,加上本多忠政所率第二队人马,总数不过八千。然而,伊达和松平军加起来却逾两万之众。但,我们若抢先出击,当日的功绩就全被我们占了。彼时,在下便这般劝慰上总介:打胜仗容易,但若与将军的旗本将士争功,恐会导致日后生隙,不如先让他们杀敌,在决定胜负之际再出兵,方为战场礼节。大御所亦知,战场自从转移到河岸之后,片仓作为先锋,一马当先,并不比任何人逊色。松平伊达齐心合力,同属将军麾下。亦因身份殊异,政宗才说更要顾全大局。”
家康似听未听,脸上只愈发疲惫,始终默不作声。
“另,攻破大坂的前一日,亦即五月初七,有三事令政宗担忧。其一为我们背后的浅野军。其二为真田在船场附近安排了伏兵,稍不谨慎,便会被他们从侧袭击。第三,便是城内洋教徒以为上总介会对他们生怜,可能拥至上总介军中,乞求保护。因此,那一日我军领头,上总介跟后,都是政宗的主意。故,受责骂的应是政宗。”
说到这里,政宗突然放声大美,又道:“哈哈,上总介大人竟这般冲动,还要自杀。你若真的自杀了,谣言必会越传越凶。说不定会有人说,忠辉与秀赖一同谋反,背后其实皆由伊达政宗操纵。你要自杀了,只会令那些喜欢无事生非之人大悦,政宗却没了立足之地。请仔细体味大御所话中真意。”政宗一字一顿说完,然后转向家康,道:“刚才大人所责之事,都是在政宗的示意下所为,在此请求大人宽谅,改日在下亦会亲赴将军处细细解释。”
家康看起来已经很是疲劳,他并不理会,单把视线投向忠辉。忠辉依旧一削垂头丧气的模样,双拳放在膝上,一会儿伸开,一忽儿攥上,不知如何是好。
“好了……”家康似乎换了一个人,声音变得甚是柔和,“今只,我就把上总介托付给你了。希望你能好生教导。现在世间最有趣的谣言,便是杀掉了太阁遗孤的德川幕府,又起萧墙之乱。”
“遵命。这方面诸事,上总介并非不明白。”
“我是恨铁不成钢啊。”
政宗立时转身,对忠辉道:“上总介,我们退下吧。”
忠辉似乎还有些别扭,一言不发向家康施了一礼,方站起身。
家康甚至未抬头看他们一眼,他心中似还在担心别的事。
“大人这般责骂他……”藤堂高虎有些坐不住了,道,“上总介大人真是不易。此次战中进退,即如陆奥守所言,上总介大人其实并不能做主。”
政宗与忠辉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家康不语。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摸索着拉过了扶几。
政宗与忠辉走到大门外,谁也未开口说话。直到城门外,二人都像在愠怒,看都不看人一眼。
上马之后,政宗方道:“岂有此理!你先去我帐中一趟。”政宗的营帐设于中立卖,与忠辉千本府的营帐相距甚远。
“你怎的不说话?要绕道而行?”政宗骑马靠近忠辉,随后嘿嘿一乐,“怎的了,因为这点屁事就要落泪?哈哈,真是没出息,还说要驰骋海上呢。”
忠辉这才猛然将马首转向政宗,亦猛地抬起头道:“好,我去!我也有话跟您说。”他心中真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伊达主力在政宗长子秀宗和前锋片仓小十郎的率领下,尚驻留大坂。根据将军秀忠的命令,诸军以百日为限,处理善后事宜。因此,京都的营帐仅仅是为少数人准备的歇息之所。政宗建了一座大帐,周围筑起瓦顶的泥培,门前设有衣着华丽的卫士。
刚刚进了帐中,政宗的语气和态度马上大变,虽然无家康那般严厉,但作为岳父,这指责已大是过分:“你到底干了些什么?真无骨气!我都看不下去了!”他把忠辉带进里间,咬牙道:“你这样不知分辩,分明是直落别人网中。你为何不辩解?即使是在大御所面前,也不当一言不发。”
忠辉不答。
“既然有幸被叫去,上总介就应首先禀问大御所,我亦在旁等着你呢。你应说:此次合战之中,有些不明之处……先前正欲发动进攻,神保出羽守的部队不知为何,却在前面放下长矛,转身溃逃,不得已将其灭了。出羽守到底是和谁串通好了,才做出这等事来?主动与被动可不仅限于战场。你只需此一问,便掌握了主动。但你竟然当场就要自杀……人这一生啊,就是要不停地奋争。若丧失了奋争的勇气,即便是活着,也只是行尸走肉!定要时刻充满斗志,若非如此,你只会成为别人的食饵。”
忠辉听到“食饵”二字,一脸惊讶,目不转睛看着岳父,“忠辉有一事要问岳父大人。”
“问吧,身边无外人。”
“神保出羽守难道真对我们抱有敌意,在某人授意下把矛头指向我们?”
政宗嘿嘿一笑,道:“若非如此呢?”
忠辉道,“那样的话,兄长便越发疑我们了……嗯,可能真是我们错了。”
“哼!”政宗再次动怒,“这就是你的弱点。我告诉你,假使神保出羽守接受将军密令,要在混战之中灭了你,你却对此毫无防范,恐怕早就不在这个世间了。你要离了世间,一切也都交代了。故,他对我们有无敌意,非问题的关键,关键乃是局势千变万化,时时刻刻都要小心谨慎,随机应变。”
“那么岳父大人对将军……”
“我还会对他说起此事。阴谋和敌意,彼时可能没有,但只要你让人见出一丝可乘之机,他们就会如苍蝇见血一般向你扑来。”
忠辉依旧一脸吃惊,目不转睛看着岳父。他并非不明白伊达政宗的意思——任何情况下,疏忽大意都有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但以神保出羽守为例,却似有些不当。政宗似乎坚信,秀忠有意在混战之中除掉忠辉。将军秀忠到底有无此意?政宗认为定有,还想让忠辉先发制人,前去探问家康。
“哈哈,你好像还未想明白。”政宗用他那独眼仔细端详着女婿,“这世间之事,并非都如你想象的那般简单。你看看真田安房的用心就知。他让长子做了本多忠胜的女婿,跟随德川,次子幸村则娶了大谷刑部之女,靠了丰臣氏。还不仅仅是真田,细川忠兴也将儿子长冈兴秋送进了大坂城。福岛正则将子侄正守和正镇送了过去,将自家分成两支。这并非要分强为弱,任何事情都千变万化,这样做只是为了防止万一。我伊达政宗何尝不是?”此时,他的眼角才露出一丝微笑。在此之前,他虽然亦时时发笑,脸上泛起了皱纹,但那一只独眼似不为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