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夫人却不想让阿菊亲自抚养孩子。她未责备忠辉,能责他什么?但她于优渥境地中滋生出的利己之心,总能找到自卫的借口:既然此子是夫君之子,就当由自己抚养。她决定,不管孩子是男是女,都要由自己抚养,这亦是神的旨意。
孩子出生之后,要马上告诉我,她曾这样吩咐过。她原本以为听到孩子出生的消息时,不会再有什么不安。但昨晚,她突然想到了一件担心之事,开始了各式各样的猜测,合不拢眼,直到天亮。
问题在于,出生的乃是一个男孩。若是女孩,她把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抚养,也不必担心。但若是男孩,孩子接过来,便成了嫡子,将来可能会继承家业。要是这样,我日后生了儿子……这心思让她既犹豫又心痛:欺骗别人是为不善,欺骗自己同样是不善。
伊达夫人寻思,若收了阿菊的孩子为养子,我再生下儿子,对这两个孩子,我能倾注同等的关爱吗?若无法做到,不仅会使自己痛苦,还会伤害对方。
伊达夫人先前在娘家时备受宠爱,无人敢违背她的意思。她正因在娘家那般任性,才选择相信神灵,以求自戒和反省,这也是她每日向天主祈祷的原因。
莫非我只是想从阿菊手中夺走孩子?不,绝无此事!要是这样,我还有何脸面站在主的面前?独居空闺的伊达夫人,实不能驱散心中的迷茫,似看到两个长得颇像夫君的孩子坐在面前。一向开朗的她,竟心灰意懒伏在地上,甚至想象起了自己发怒时如夜叉的形貌。
天蒙蒙亮时,夫人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
洗漱完毕,夫人让人点上自己喜欢的麝香,道:“叫尾上过来。”她令人叫来尾上嬷嬷。尾上嬷嬷今年三十岁,并非她从娘家带来,乃忠辉之母茶阿局所荐,如今总管内庭事务,比寻常男子还能干。
“夫人,您叫我?”
“是。尾上啊,过来坐。”
尾上并不答话,单是抽着大鼻子,道:“这香太浓了。夫人您就喜欢这香。”言罢,方笑着坐在夫人面前。
“尾上,我有一事想问你。看在我母亲和婆婆的分上,你要想好了再回话。”
“哦?”
“我想把阿菊的孩子接过来抚养。你觉得我这么做,可妥当?”
尾上心头一惊,道:“孩子……孩子才刚刚出生啊……”
“把孩子留在阿菊身边,让我惶恐,我要把孩子接过来。你觉得我这般做,妥当否?”
尾上半张着嘴,茫然望着夫人。
“回我话!我有无资格把孩子接过来?若我无这资格,孩子将会不幸。”
尾上自以为了解夫人的品性。但今日的问题过于唐突,她茫然道:“夫人,请再说一遍。高田那边产下一个男孩,夫人您是想……”
“我想把他接过来亲自抚养。”
“要是这样,当赶快寻个乳母了。”
“我在想,是否不必如此?”
“这……”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我不知是否当把孩子接来抚养。有两事让我感到迷茫。”
“哦?”
“若把孩子接来,那孩子就成了我的孩子。”
“是。夫人要是想把他当成亲子……”
此时世人把养子称为“亲子”。若把孩子作为正妻的“亲子”来抚养,孩子便算作嫡出。
“若日后我又生了儿子,当由何人继承家业呢?”
“这……”
“我是个自私的女人。我想让亲生儿子继承家业。”
“夫人!”
“有话直说,不必顾虑。”
“夫人,这些都是您自己的想法,我们可从来……”
“所以我才想问你,难道我不是一个能将亲生骨肉和养子同等视之的女人?”
尾上一脸茫然,她渐渐明白夫人的意思,但对这种问题,却不能立时作出回答。
“你还不明?”夫人有些着急,道,“我若是不能对其同等相待,那怎能将孩子接来?”
“这……”
“我不知应当如何。我心底对阿菊母子怕有些怨恨,出于怨恨,才要让他们母子分离。要是这样,我真是恶魔。你说,我是不是这样的女人?”
“夫人,您莫为难自己。”
“为何要说‘为难’二字?你说,你有何想法?”
“唉!夫人还是再等等,待大人回来再说。”
“你是说,我应该与大人商量?”
“是。”
“哼!这样的话,我就输给他了。我定要在他回来之前作出决定,否则……”
正在这时,一个侍女来到门口,毕恭毕敬伏在地上,道:“伊达府上有使者求见。”
“伊达使者?”话题被人打断,伊达夫人心中有些不快,但很快恢复了笑脸,道,“许是来告诉我大人消息的。把他们带进来。”说完,她又叫住了侍女:“来者何人?”
“一个是远藤弥兵卫大人,另一个人,奴婢未见过。”
“哦,是弥兵卫,定是来告诉我大人何时回来,当让他们喝上一杯。尾上,你吩咐下去,备酒。”
等尾上和侍女离去,伊达夫人看了看周围,自言。三语道:“晚了,已经来不及了。原本不想听大人吩咐……”
未久,侍女带着远藤弥兵卫过来,后面跟着一个陌生武士。远藤弥兵卫乃是政宗属下,负责伊达内庭外庭的联络。
“小人见过夫人……”弥兵卫双手伏地。
话音未落,夫人便打断了他:“父亲母亲身体可好?”
“好。”
“这人是……”
“此乃柳生又右卫门宗矩大人。”
“柳生?”
宗矩紧紧盯着夫人,道:“鄙人乃是将军身边的人。”
夫人脸上笑容越发灿烂,点了点头道:“你们必是来告诉我上总介大人何时回来。来,往这边一些。”
“夫人,”远藤弥兵卫伏下身子道,“小的今日前来,并非奉伊达大人之令。”
“哦?”
“小的乃是奉太夫人的密令。故,小的才带着熟知事情前因后果的柳生大人前来。这些事,伊达大人并不清楚。”
“母亲的密令?会是何等事情?真让人心急,你快些说!”
“恕小的斗胆,小的想请闲人回避。”
“好。大家都退下,告诉尾上,我不叫她,她不用过来。”然后,夫人探出身子,问道,“发生什么大事了?”
远藤弥兵卫谨慎地看了看周围,道:“夫人,您只怕很快就要和上总介大人分开了。”他一字一顿,尽量不吓着伊达夫人,“此事过于突然,夫人可能无法接受。故太夫人才让小的先来禀报一声。因此,小的找来了对此事比较清楚的柳生大人。”
伊达夫人一脸惊讶,使劲摇头,“要我离开上总介大人?哼!主为每个女人都选了一个丈夫,离开丈夫绝不可能!”
“夫人。”弥兵卫不慌不乱道,“若说离开夫君有违天主旨意,说成别居也可。不管怎样,夫人怕都不能继续留在松平府了。”
“这是为何?”
“容小的细禀。上总介大人在此次出征中犯了过错,受到了重罚。”
“大人他……”
“大人近日便会回到江户,但他不能和夫人见面,要蛰居一室,谨慎思过。到时,夫人您……”
“且等。莫非母亲是让你来告诉我,到时我不能强去见大人,而应……”
“是,夫人不能因无法与大人见面,生出怨恨。”
“这真是奇怪!”夫人使劲摇着头道,“太奇怪!弥兵卫,领内侧室刚刚为他生下一个儿子。”
“彼此并无干系。”
“不,这定是别人的阴谋,想让我和大人分开。”说到这里,夫人似意识到了什么,眼中带着几分恐惧,转向宗矩。但宗矩却如一块石头般,目中无神,口中无言。
“弥兵卫。”
“夫人。”
“大人到底犯了何错?”
“共有三条。”
“哪三条,说给我听听。”
“第一,出征途中,逞性杀掉了将军家臣。”
“杀了将军家的家臣?”
“是。第二,在大和口战中迟到,贻误战机。”
“真是奇怪!大人应是跟着父亲,父亲怎会……”
“夫人且先听小的把话说完。第三,便是领受着高额俸禄,还嫌不够,竟讨要大坂;并在大御所要他一起进宫面圣时,去河里捕鱼,不肯一同前往。身为大藩之主,实在是无礼怠慢之极。因此,在将军大人施以处罚之前,大御所便给了大人‘永不见面’的惩罚。”
“永不见面?”
“父子二人今生今世不再相见。如此,夫人离开大人,错并不在夫人,都是上总介大人自己的不是……”
“等等,弥兵卫!”夫人厉声道,却又陷入了沉默。此时她方明白事情非同寻常,紧绷起原本满是笑颜的脸庞,凝神沉思。
“至于详情,就请柳生大人来说吧。”弥兵卫谨慎地说了一句,便缄口不言。
柳生宗矩忽将视线转向夫人,却欲言又止。夫人关爱着忠辉,此情意非同一般,对于夫人,这完全是一场意外的灾祸。他明白这些,愈觉得此时不应随便插嘴。但他亦能明白家康的苦恼:为了世间太平,大御所只能牺牲儿子。方今天下,权柄操于家康手中,但他一心要国泰民安。宗矩想起父亲努力独创“无刀取”刀法的苦心,有大得,必有大失。由于家族禁止步入仕途,柳生一门目下仅是靠代代相传的三千石寺院领地过活。而深得父亲真传的奥原丰政,已不知所终。
家康苛求自己,挥泪黜亲子,亦是为对得起良心,对得住天地。可……宗矩感到室息。这个女人太无辜,她只是一心爱着大君,何恶之有,何过之有?神佛为何不施救?
“夫人明白了?”远藤弥兵卫忍不住道,“上总介大人早晚要受将军重罚,故,夫人要赶快离去,尽快回到奥州。因事情过于突然,夫人可能一时想不通,太夫人才让小的前来劝您。”
“……”
“太夫人不会违背教义,令您离开上总介大人……只是暂时离别。当下要讨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