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借助别人的兵力?”家康揶揄地笑道,“我当然也知名古屋有参议和成濑等人把守。但我若借用南蛮大船,从海上至堺港,便可登陆包围京都。自从井伊谷以来,井伊门便以勤王闻名于世,因此,你在任关东旗本头领的同时,还担任拱卫宫廷的大任。”
这里是海边,天气晴朗,碧蓝的天空中传来苍鹰之呜。井伊直孝的黑髯在初冬的风中飘逸,他额头上渗出了汗珠。
“哈哈!”家康见直孝不答,笑道,“好了。上马。”
“可是……”
“你不必马上回话,与我同去打猎吧。在到达武藏野的忍城之前,你要好生思量,要是想不出好法子,就会有三家走向败亡。”
“啊?”
家康见直孝惊惧,笑道:“三家走向败亡,日本国自会因此走向灭亡。一是井伊家,一是德川家,然后,便是最重要的皇家。因此,你岂能有丝毫疏忽?”
柳生宗矩心头一热。从家康对直孝的揶揄,可看出他此次来江户的目的:一是阻止伊达谋变,但这非全部。他还想确定竹千代为下一代德川家督,更确切地说,他想向包括自家在内的诸大名明示嫡子相续的规矩。他还故意改变行程,以试探将军及属下临机应变之能。其……就像刚才试井伊直孝,他要言传身教,训示部下。
这如遗言啊……宗矩感到一阵冷风吹过心头,就如冬日的大雁掠过天空。
家康此间,只是为了掩饰疲倦。他仅在铃铛森林歇了一歇,当日便到了江户西苑。
家康进入西苑,和将满十三岁的竹千代见面诸情,柳生宗矩就不得而知了。
当年围绕着秀忠、秀康继承家督之争,家康身边重臣分成了大久保和本多两派。现在的江户城内,也和当年一样,乳母阿福自是拥戴竹千代,正室阿江与夫人则独喜国松丸。据云阿福夫人有机会便拽住家康的衣袖,求他关照竹千代。但据柳生宗矩所知,家康公之所以立竹千代,并非受他人左右。二子虽为同胞兄弟,能力必有高低。在武力至上的乱世,以力道决定优劣,实为迫不得已,如今不同了。
“但,这和野兽的世界有何不同?”这就是家康的想法,“生于太平之世的人,必须依靠智慧而非武力维持秩序。”
关于家督之事,柳生宗矩曾多次听家康说起。家康将其称为“长幼有序”。不管有几个孩子,皆是世间的神佛赐予,乃天地之子,因此,既虔诚顶礼神佛,就不应掺杂私情,扰乱顺序。这便是家康“嫡子相续”的根据。宗矩认为,这是拥有诸多儿子的家康公最后得出的结论,也可说是智慧。
“人们要是以这种心态来调教后人,便能培养出有德之人。若不付诸努力,便对儿女分出好坏贤愚,必会受到神佛惩罚。”若人人都认为理当将家业传给最贤明的儿子,父母也会迷茫:谁为最贤?重臣自然也各有主张。自古以来,家事争斗皆是围绕着嗣子问题展开。若不为家督之立定下一个规矩,骚动便会萌芽,无限扩展,就难保天下太平。只要长子非天生愚钝,就当继立家业,方符合天意。
柳生宗矩认为,竹千代能继承大业,并非乳母阿福之功,而是家康公经过深思熟虑,为后代定下的规矩起了作用。柳生宗矩后来才知,在家康公住进江户城当晚,阿江与夫人偏爱的国松丸和竹千代同来向家康问安。当二人同时坐在上席向家康请安时,家康默默把国松丸从上座抱了下来,道:“此非阿国该坐的地方。国松丸乃是竹千代的家臣。”
家康此来江户,此前争论不休的嗣子问题轻而易举得到了解决。家康说要到三代将军竹千代处做客,阿江与夫人不必说,重臣也只有依从。第一日夜,家康和竹千代一起住在西苑。第二日,他在本城正式见过秀忠,然后见了在江户的诸大名。
“恐是因为老年人不自量力,我竟还喜欢田猎。”他一边若无其事说着,一边给大名分了狩猎场。这既像是邀请,又像是命令,但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显示关东守卫坚不可摧,为巩同太平进行无言的示威。
十四日午前,宗矩被叫到西苑。此时,家康和竹千代在一起,告诉竹千代,柳生宗矩日后便是他的老师。三人便在一处用饭。
宗矩意外发现家康神色甚是疲惫,心中大不忍。他觉得,大御所必须静养两三日,否则,此去猎场很可能出意外。
家康似也感觉到了,道:“这样和竹千代在一处,还是首次,故,我决定把狩猎日子延后几日,听增上寺的上人讲些净土宗的佛法。”
宗矩也想听听上人讲佛法,可借机观察一下日后负责调教的竹千代。后来他才知,净土宗的佛法问答,乃是要教给竹千代对百姓的慈悲之心,这和兵法有所区别。将军为武士统领,勇武为表,慈悲在内。若把表面修养和内在修为混淆,必令少年感到迷惑。
宗矩要离开时,家康留住他,道:“不管多苦,竹千代这孩于都会努力。你能不能让一步,答应出仕?”
“出仕?”
“令尊曾自称但马守,但不知道是否有过正式任命。你愿真正继承但马守之职否?”
宗矩不语。他若让步,便意味着失去作为将军幕宾的自豪,变成德川家臣。
家康见宗矩默不作答,遂转移了话题:“好了好了,你不用急着回答。但是,作为竹千代的老师,少不了要和大名打交道,因此有个名号为宜。”
佛法问答后,十九日,家康会见了从足利书院来到江户的禅珠;二十一日,出发田猎。
乱世之人,贱生贱死。百姓若立战功,即可光耀门庭;武士战死沙场,是为荣耀;虽已战败,国灭家亡,能切腹自杀,亦为无上风光,故,当世男子能年过四旬,已是大不易。善感之人常称“人生五十年”即为高寿。年已七十有四的德川家康公,简直有如圣人。
柳生宗矩奉了将军秀忠密令,负责保护家康,但他时时被家康吸引,甚至忘记自己的职责,直叹这个老人为何有这般惊人的智慧?
第一只,他们在户出和岩渊渡口狩猎。荒川流经此地,有好几个渡口,天生是个好猎场,也形成了天然的要塞,可防止北方兵马入侵。
人人提心吊胆看着老鹰从头上飞过。即便在这种时候,家康双目亦未紧紧盯着天空。他让人仔细将河道深浅和地形变化绘成图纸。
“要记住哪里有什么猎物,这样才有趣。”家康佯装糊涂,小声嘀咕,逢见寺院使去小坐片刻。他们去了位于河口、被人称为川口寺的善光寺,也去了蕨地以西八里的笹目乡的地方守护神社,以及美女木八幡神社。另有多福院、开禅寺,以及妙显寺等,只要看见能成为阵地的寺院,家康便赐一些领地。
家康若非如此细心,只怕无法让战事从世间消失。他对太平真是太执著了!但在结束户田狩猎前往川越,在城南小仙波的喜多院落脚之时,发生的一事,让宗矩对作为用兵之人的家康公,佩服得五体投地。喜多院被称为星野山无量寿寺,乃天台宗古刹。与家康关系甚密的南光坊天海便是此处的住持。家康一到,天海忙着出来相迎。
到了喜多院,家康吩咐从人在寺院用饭,然后和天海进了方丈窒。若非天海叫宗矩一起过去,宗矩怕此生也想象不出他们二人说了何事。此为元和元年十月,宗矩永生不会忘记。
宗矩作为家康的贴身护卫,坐在朝向院子的方丈窒廊上,背对二人,自能听到他们谈话。
房中只有他们二人时,天海道:“大人有一个确定的法子了?您一定累了,千万不要硬撑。”
家康道:“还是不够周全。我知这样下去不行。”他的语气意味深长。
宗矩以为他们是在说对付伊达的法子。但下面的一段谈话,却令他大为意外,有些迷茫。
“为皇家和公卿制定法度,尚无先例,家康这是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是啊。”天海应道,“大人作何打算?”
“记得大师先前对我说过,从前赖朝公曾请一品亲王东下野州二荒山?”
“正是。”
“我只是一个建议,绝非为了自家心思而对皇室指手画脚。我必须留下证据,以免后世误以为我乃一介窃国之贼。”
“大人说得很是有理。”
“因此,我有一事要拜托大师。请大师代我请求皇家,为了复兴二荒山的神社寺院,依循前例,请一位一品亲王东下,来此住持。”
天海未立即作答,他默然不语,以锐利的目光盯着家康。
“我已决定了……”家康道,“待我西去时,会命人将我葬于二荒山。如此,我便成为关东镇守。因此,要再建伽蓝,请亲王来此住持。因为,我多少有些担心皇家的事情。为了防止京坂有万一,我把井伊安排在了那里。为了防止逆臣策变,我在鸟羽口安排了石川丈三,在伏见口安排了小堀远州,于丹波口安排了本阿弥光悦,让他们随时收集消息。这些人也明白我的心思,定在用心监视。他们和诸大名、公卿交往密切,但他们都已不再年轻。万一事变仓促,江户还没来得及派兵援救,皇统便断绝了,才是家康的罪过,那时便是家康的粗疏导致了日本皇室之终。”
“那之后呢?”天海愈加平静。
家康的语调愈发高昂:“仅仅在彦根安排井伊,还是远远不够,我想把一个儿子安排到纪州。我非说自己儿子就可靠,我亦会为他安排有能力的家臣辅佐。”
“大人是说远江中将?那家臣便是安藤带刀直次吧。”
“是,看来大师已然猜到。但仅仅如此,仍是不能让人放心。于是,我想请一品亲王东下。但若无恰当理由,世人定会说:德川家康这只老狐狸,竟然向朝廷索要人质,真是个不识国体的俗物。”
“哦?”
“因此,我才想拜托大师,寻个合适的理由,无论如何,都不可让皇统断绝……”
“可是,圣上若答应了此事,真要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