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屋四郎次郎此行从长崎至京都,又从京都至骏府,一听说家康来此狩猎了,遂马不停蹄跟了过来。
家康听说茶屋四郎次郎远路来此,如个孩子一般兴高采烈道:“嘿?又四郎。不,不能叫又四郎了,乃是茶屋之主,四郎次郎清次。快快请进。”
田中城的房舍,最大者也不过和富裕百姓之家差不多。朝南的廊上,摆放着领民不断送来的礼品。最惹眼的是那些活蹦乱跳的鲜鱼,其中尤引入注目的,乃是一条装于竹篓里的一尺五寸加吉鱼。
四郎次郎用温水洗过脚,进屋。家康坐在檐下的坐垫上,入迷地望着那加吉鱼。
“茶屋四郎次郎清次见过大人。”
“啊,茶屋。好好,近些来坐。”
“是。大人别来无恙?”
“四郎次郎啊,这里非二条城,也非骏府,不必拘礼。看见你身体好,我也很高兴,你的妻小都还好吧?”
“多谢大人关心,他们都很好。”
“令堂怎样?你母亲出身花山院的分支,我直想见她一面,在二条城的时候曾要见她,但当时她正因风寒卧床不起。”
“是。托大人的福,母亲之后很快便痊愈,现在又唠唠叨叨了。”
“嘿,老人乃是家中的至宝。你要好生待她。你去京城时见到板仓了?”
“听说大人将在阳春之际进京,为少主举行元服仪式,目下所司代大人正在紧张筹备。”
“你家家庙乃是堺港的妙法寺吧?”
“是。大人还记得?”
“我怎会忘记?令尊去世那年乃是庆长元年,五十二岁,即是我封内大臣那一年。二十年过去了。但,四郎次郎啊,当年我和你父亲谋划的朱印船,加上前日派出的前往安南的那艘,现已达一百九十八艘,很快就要到两百艘了。这都是你家的努力。”家康说着,指着眼前的加吉鱼道,“真是可喜可贺,大‘吉’大利啊。”
“见大人这么高兴,父亲九泉有知,也自欣慰无比。”
茶屋不再说话。如今交易如此繁盛,多因如他等商家的努力拼搏,为此赌上了青春年华。当他知心爱之人被秀赖玩弄,上方风云突变,京城、大坂可能会成为一片灰烬时,他远在长崎,手拿算盘,无语望着这个世间。他把京城、大坂和堺港的偌多事务交给了弟弟新四郎长吉。新四郎在得知大野治长试图烧毁京城,袭击二条城时,先发制人,向板仓胜重告发。所司代逮捕了那些企图纵火的歹徒,挽救了京城。兄弟俩都从心底里佩服家康,拥戴家康,以为家康办事为荣。
新四郎常对人说:“我和兄长,以及本阿弥光悦和小堀远州等人,都是大御所的信徒。”
当被人问及所司代板仓等人算何人时,新四郎坦率道:“家臣。所谓家臣,乃是倾心于主君、甘心为其献出性命之人。大名和大商家多少都有些这等家臣。但是,只有家臣还不够。当政者,除了拥有家臣,还必须拥有信徒。家臣忠贞于主君,身为主君活,身为主君死。信徒则完全不同,不管世事如何变幻,即便从者离散,出于信仰,信徒会永远信任所拥戴之人。兄长和我都是这种人。”
但茶屋却不这般想。世道朝着某个方向前进,非某人之力所能左右。家康公把这种潮流叫民心。民心者,乃是指大势所趋,世道长河使会朝着大势流动。信徒也好,家臣也罢,都是大势的子民。
“这样看来,多数人还是希望天下太平。”家康道,“但,我们也须思及日后大河之势。又四郎,太平已然到来,人们不再动辄有性命之忧。世人生存的愿望已得满足,下一个愿望会是什么呢?”茶屋二十岁时,家康经常如此谆谆相问,又自问自答,“当然是如何活,是财富,是富足。太平时世,人人都追求富足。因此,我命你去开拓财富。”
这些话至今还在茶屋心中回响。茶屋望着家康目力所指的加吉鱼,一脸快意地拍了拍手,道:“在下有一件礼物送给大人。”
茶屋让两个下人搬上礼来,道:“这是麝香,这个叫作‘肥皂’,这是上等的红酒。另,这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东西一件件取出。其中有一个径约七寸有余的陶壶,里边盛着水样的东西。他眯着眼晃了晃陶壶,放在家康面前。
“这是何物?”
“是油。有如我们用菜籽榨油一样,这是从一种叫橄榄的东西里榨取的油。大人您闻闻,很香,”
“哦,有加吉鱼和竹叶的香味啊。”
“还有橘子的芳香。”
“不错不错。果然不同于寻常的菜籽油,香气虽淡,却是味道久长。”
茶屋见家康高兴,遂接着道:“长崎人现今喜用这种油炸食物。鸟鱼、蔬菜、豆腐和肉丸之类,用这油炸上一炸,很是美味。”
“哦,有这等好处?”
“若是炸鱼,先要将鱼切成片。”
“哦。”
“然后上芡,放人滚热的油锅当中,炸至焦黄。趁热滴上两三滴橙子醋,吹着吃。也可蘸酱油,蘸盐。有些讲究的人,还会撒些胡椒面。”
“听你这么说,的确美味。”家康听茶屋一说,竟舔起了嘴,似尝到了橄榄油的香味、橙子醋的味道,以及胡椒的辣味r“你食过?”
“是。”茶屋四郎次郎顿了顿,脸上洋溢着微笑,“岂止食过:在下还亲自炸过几次呢。”
“哦。”
“在下想,大人若想尝尝,在下现就给您炸一些。”
“哦?现在就能炸?”
“是。这里既有这么多鱼,就做鱼吧。”
“甚好。就用这加吉鱼怎样?我刚才还在发愁,应怎么吃这鱼呢:”
“加吉鱼啊,”茶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道,“乃是不可多得之物。在下肯定能炸出大人喜欢的至味。”
“好!”家康高兴地拍了拍膝,“那就拜托你了。对?让茶阿、胜隆、又右卫门都来用些。多做些。”
茶屋一脸满足,对家康施了一礼。
上天给与每个人的“天寿”终是谜团,非凡间之人智力所能解开。
当晚,茶屋炸了一大盘加吉鱼,和陪着用饭的人一起,把大盘里的炸鱼分到小盘里。家康心绪颇好,同席者有茶阿局、松平胜隆和柳生宗矩。下厨的茶屋四郎次郎比家康先动筷子,此为试食,有尝毒之意。众人都咂巴着嘴,交口称赞:“好吃!”“真是近来少有的美味。”家康看到这一情景,带着一丝奇怪的表情,拿起了筷子。
鱼香四溢。家康吃了一口,眯着眼放下筷子,道:“多点几盏灯吧。目下新年虽已过了,但茶屋既然来贺年,就特别允许多点儿盏灯,奢侈一回。在暗里品尝如此美味,太可惜了。”
一个年轻武士领命加了四盏灯。
家康道:“六盏太浪费了。五盏就可。”说着,让年轻武士熄了其中一盏,令大家继续用饭:“趁热好吃。我再来一块。”
中间的大盘里,还有偌多炸鱼片散发着香味,但众人都有些拘束,并不动箸。
“大家莫要拘束。看我!”家康再次拿起筷子,大笑,“都这般年轻,却这般没出息。我年轻时,吃好睡好乃是武士习惯,有时一顿能食一升米,之后两日都不再进食,坚持打仗。当时把这习性称为武士之道呢。”
之后,家康不断举箸,他比宗矩和胜隆多食了些,还喝了三碗清鱼汤,食下两大碗饭,又喝了一点点酒。他兴高采烈地述着明日如何打猎,或是向茶屋询问近日长崎流行的歌谣。将近亥时,他方在茶阿局的搀扶下回了卧房。
此时无人能知,家康的性命已至尽头。
家康回了卧房,众人也都各自散去。日后想来,此时家康天寿的火苗已将燃尽,只要门缝里有一丝风,便可以将其熄灭。怕是上天也已察到一生食惯粗茶淡饭的德川家康生命将尽,才赐与他最后的美味。
“不好!大御所在如厕时摔倒!病危!”
此时为丑时。
“饮食不当!呕吐!高烧不止!”
一瞬间,城中大乱。
第三十章 发病
待柳生宗矩赶到,德川家康已经被人抬入卧房,无力睁眼,无力发话。
“大人!大人……”茶阿局拿湿巾敷在家康额头,不停唤着。
“柳生,速速前往江户,禀报将军大人。”松平胜隆急道。宗矩看一眼家康那苍自的脸,急急离去。
有人猜是食物有毒,但与家康一起用饭的人皆无事,故家康此次昏厥当是疲劳所致。
柳生宗矩带着一个识路的武士,骑马连夜赶往骏府。他心中暗悔,为何未带医士随行!为了今春进京,他过于兴奋,竟忘此责。若是远行,定要良医随行。为何单单于这种时候发病?难道是天命?
如此一念,令已跟随家康左右多时的柳生宗矩内中大哀:家康公已无半丝私心,心中所念只是后事。他成功压制住了伊达政宗叛,闭口不提忠辉一言,一心为竹下代进京元服准备。为了这最后的愿望,他倾尽全力,为了顺利进京,才到此处磨炼筋骨,谁曾想……
宗矩在马上不断擦拭着泪水。他不时想起家康公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觉心痛如割。大御所那孩童般清澈的双目,是否已看不到现世的肮脏了?
宗矩赶到骏府,叫起本多正纯,大声道:“大御所病重。”
正纯脸色骤变,急令侍童铁三郎道:“速去叫宗哲,医士片山宗哲。”然后急急开始换衣服。
“什么症候?”他换完衣服出来,已异常平静。
“晚上吃了炸加吉鱼,故有人说是中毒,实可能是过度劳累所致。”
“炸加吉鱼?”
“是。茶屋四郎次郎去拜访,亲自下厨,我们皆已试过。”
“炸加吉?第一次听说这么奇怪的东西。后来怎样了?”
“丑时如厕摔倒,呕吐不止。”
“若是中毒倒也无妨,想必应该带着些药物。只怕是中风。但愿我们赶去,大御所还能醒着。”说罢,正纯马上往江户派出使者,然后带着以片山宗哲为首的三名医士连夜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