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政宗进来时,家康竟已坐起身来。纯白的褥子叠了起来,家康靠在上面,裹着一块紫巾,望着政宗,清晰道:“哦,有失远迎啊!”他眼中发红,但目光清澈平稳,“我原本想去迎你。你来了就好,就好……”
政宗往前踉跄了两步,扑倒在地。他两手伏地,浑身颤抖,大哭不止。
柳生宗矩从来没见过男儿如此恸哭,那声音有如横吹残笛,其音哀哀不绝。
“你是……你是我在这世上最想念的人。政宗啊,我见到你了……见到你了。我们生在同一世间,你是我最想念的人……我终又见到你了。”家康表情平静,屡屡点头,“唉,我们生在同一世间,但是我得先去一步了。”
“大人!”政宗大声喊道,“您怎可先去!不,哪怕是再过些时日也好……政宗日后该如何行事,还要请大人指点啊……”
不知家康是否听到了这些,不等政宗说完,他却道:“拜托你了!陆奥守。”又感慨颇深道,“在我这一生中,遇到了四个可惧的、亦是世所罕见之人。其一便是信玄公。信玄公教会我如何打仗。再便是总见公织田信长……这是一个令天地震怖的名字。我从他身上学到睥睨天地的大器。”
此时政宗已经正襟危坐,他的心许也平静了下来,“总见公?”
家康道:“当然!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只要沉下心来,认真察看,便能发现,即便是一看之下甚是愚昧的下人,其身也闪耀佛祖的光辉,有着无限智慧。”
政宗泪流不止。“我的另一师父便是太阁。太阁教给我如何应变,不,应当是以何种心思去应对世间变化。太阁以自身生死告诉我这些。我真有难得的福分啊。”
政宗大声呜咽,但在哭泣的同时,他的一只独眼亦紧紧盯着家康。
“下一个,便是伊达政宗……如果你早生二十年,绝不会输给信玄公、总见公、太阁大人,不,即便是如今,你亦是不二雄杰。你乃神佛之子,将军就拜托你了……我死之后……”说到这里,家康的头突然歪到被子上。
茶阿局忙把药汤送到家康唇边,但他似已无张嘴的力气。
“我明白了!”政宗的声音大得惊人,把藤堂高虎和柳生宗矩吓得面面相觑,“伊达政宗若未遇到大御所,便是一辈子都在黑暗中徘徊的野兽,绝无法变成人。现在,政宗看到了光芒,看到了照耀整个大地的神佛之光,这光照进政宗心间,照进政宗灵台。”政宗言罢,以拳抵在膝上,独眼紧盯家康,颤着身子,复又大哭不止。
家康唯眼神还活络。他紧紧盯着政宗,浑身上下似生成万丈佛光,笼罩了对方。
听到藤堂高虎长出了一口气,柳生宗矩也不由得放下心来:伊达政宗铁肠终被感化矣!二人默默对视一眼,沉浸在感慨之中。即如政宗所言,他许是真的受到普照世间的阳光一照,慈悲方使他还原成人。
“莫要哭,陆奥守。”家康喘一口气,嚅动着嘴唇道,“有心之人,并无亡故。”
“嗯?”政宗惊讶收泪道,“并无亡故?”
家康复道:“对于有心之人,并无亡故。”
“并无亡故……大人是说,生死如一?”
家康缓缓点了点头,道:“这世上有一生死大树,我们都是树上的枝桠。”
“……”
“即便其中的一根小小枝桠枯了,却也不能因此说大树枯了。大树还会年年生长,年年开花,万世不休。”
政宗屏住了呼吸。
“你记着,我们皆不会亡故。”
“是……”
“即便我的躯体不在了,还会继续活在生亡大树上。我会看着大树开出何样的花,能长到多高。我要做之事和先前并无不同。如何让此生死大树枝繁叶茂,便是我的责任。仅仅如此,既无生,亦无死。”
政宗目光锐利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拍拍膝盖。这个动作究竟是何意,有人明白,有人不解。柳生宗矩似已明白:这莫不是一人在找到生命归属之时,不可言说的欢悦吗?
“大人!”政宗再次用他那低沉浑厚的声音道,“政宗日后也会活在这大树底下,日夜守护……”
伊达政宗刚说到这里,片山宗哲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袖子,道:“时辰久了,对大御所身体不宜。请……”
政宗顿时面露愠色,却未发作,他此时发现家康已安然睡去了,遂喃喃叹道:“唉!一生劳苦啊!”
“是。如今能言已是不易。不能再……”
“对不住!只因好久不见尊颜,大喜过望,一时疏忽了。”政宗转向众人,郑重施了一礼,“就此别去……”
第三十一章 生死之间
当夜,柳生宗矩回拜伊达政宗,二人促膝谈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乃是奉了将军秀忠之命,但他自己却也想拜访政宗。
当世不二枭雄伊达政宗,是否真的服了家康,还是只是如当年装成洋教信徒时一般,大演一场戏呢?柳生宗矩心中自有万般疑问。然而,此次却大是不同。政宗回到住处,仍是无法抑制泪水。他有生第一次如醍醐灌顶,如今方知,让他这等感动的人,世上只有两人,一为师父虎哉禅师,一为德川家康。“然,二人都是在让我真正心生敬服之时,便要离开人世!”他已预感到家康之逝,长泪难禁。
宗矩见伊达如此,也不由泪流不止。两人真正相知之时,却是其中一方死别之际。这究竟是上天对人世的嘲弄,还是悲哀人间的业相?
当宗矩回到秀忠面前禀报时,他已为政宗辩护:“大御所胸如川海,终令独眼伊达心服口服矣。”
当作为京城敕使的武家传奏权大纳言广桥兼胜和三条抵达骏府时,柳生宗矩直面了更为悲哀之事。
家康听说敕使到来,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他张口第一言便是:“不好,令松平忠实速速严守伏见城!”
秀忠和正纯都吃了一惊,茶阿局则认为他烧糊涂了。更为惊讶的乃是片山宗哲,他忙扶住家康,道:“大人莫要起来,安心躺着歇息便是。”
“退下,在一边待着!”家康拨开宗哲的手,“敕使既都来了,看来我实已病重。”
“正是!大人已病重,请……”
“我让你在一边待着!”家康再次拨开宗哲的手,对正纯道,“我病重的消息传到了西边,要是出现不法之徒,如何是好?首先令松平忠实入驻伏见城。即便我病重,天下也会纹丝不动。这才是对皇室前来探病的答谢。正纯快去!”
家康并不糊涂,只是担心敕使来探病一事,可能会引起民心动摇,才下达命令。
“在下明白。在下明白了,大人好生歇着。”正纯施了一礼,然后与宗哲耳语几句,他想让家康躺下。
“不!”家康以罕见的气力甩开宗哲。“退下!宗哲退下!正纯快去!”家康喝道,看一眼茶阿局,大声命令,“我要换衣服!把衣服拿来。”他苍自的脸扭曲了,无疑,他定是想换上正装,恭迎敕使到来。
“大人不可硬撑着……不可硬撑着。”宗哲哭道,“大人要是这般,先前的疗养都白费了……病人、病人必须听医士吩咐。”
“你说什么,宗哲?”
“病人应该把性命交与医士……听从医士……”
“住嘴!”家康颇抖着责道,“我的性命,你们怎生知道?我自己最是清楚。”
宗哲伤心地皱着眉头,向秀忠求救。
家康亦对秀忠道:“将军,把宗哲带下。这家伙不过一个医士。”柳生宗矩在一旁见着家康和宗哲的争执,心中亦是犯难:此情此景下,到底是宗哲对,还是大御所对?近日,比起宗哲所开药物,家康更喜自己制药,而且对于服用之量,他也不听宗哲之言。在宗哲看来,家康随身携带的万病丹和起缘丹药力甚猛,对几已不进食之躯乃是虎狼之药。家康虽也喝宗哲开的煎药,却不停止服用自己所配之药。
“大人请少服用一些。”
“不必担心。我最清楚自己的身体。”
每当这时,宗哲便一脸无奈。像家康这等人物,一旦有恙,完全与寻常之人了无两样。
“恕小人斗胆。小人和其他医士一样,要负责大御所安危。”
家康最不满的便是此言。他认为,虽有天命,但人力亦可改天换地,“宗哲,你说得不对,我并未把性命交与你,我只是把疾病交与了你。”他心情好时,会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来。但今日敕使到来之际,二人冲突已不可调协。
“宗哲,你的担心不无道理。但今日就算了,你先去候着吧。”将军秀忠语气平静地吩咐,宗哲只得退了下去,但额头上却还青筋直跳。
此后,家康命令秀忠、义直、赖宣、赖房都换上礼服,和他同迎敕使。
父子五人和敕使见面时,房内似飘荡着一股阴森森的鬼气。
将军秀忠后跟着义直、赖宣、赖房三人,端坐于本城大厅当中。末久,家康亦在下人的搀扶下到来,他脸上无一丝血色,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十分狰狞。
敕使见到家康,大吃一惊,一时竟忘了问候。此时片山宗哲亦来到廊外入口处,却不能进去。
敕使道:“圣上甚是担忧,二十一日,圣上召三宝院至清凉殿,请修普贤延命之法。与此同时,令各神礼寺院一起祈祷。务请大人安心疗养,早日康复。”
家康口齿清晰回道:“臣谢天子隆恩。臣已下令松平忠实与所司代协力巩固上方防备,请圣上放心。”
会见时辰不长,敕使很快便退到别室,家康也被人抬回房里。
但这段时辰对侍医片山宗哲来说却是度时如年。医药是为何?祈祷是为何?敕使是为何?探望又是为何?不都是为了病能痊愈么?大御所为何不听医士之言?重病之人即便在榻上迎接探病之人,又有何妨?大御所把医士呕心沥血的努力都当成什么了?
正如宗哲所担心,家康刚被抬回,即又晕厥过去。宗哲愈发不忍,家康在病榻上,怕也能听到他满腹的抱怨和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