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看到的那朵跟现在不太一样的花,也许就是李家克所说的虞美人。李家克不会认错。
至于为什么白天这朵罂粟花会变成一朵与它酷似的虞美人,我想,这个问题需要我好好地想一想,或许,它与我夜里做过的那个红沙坟的梦境有关?
自从那朵罂粟花出现在楼下的花圃里,母猫落落经常长久地蹲在窗台上向着楼下凝望,眼神里泛着温暖的潮湿。它孤独无助的身影像个被人遗弃了的孩子,我从后面看它时,心脏总被一种疼痛浸绕着。
母猫落落无法与我进行语言交流,但我懂得它的眼神。它一定对那朵罂粟花散发出来的香气感到了一种前尘旧事般的熟悉。我也一样。否则,它不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我知道,那株花绝不是小区居民有意栽种的,也不是随意生长出来的。不论罂粟花还是虞美人,都不应该是这个普通居民小区里的花种。没人懂得欣赏它。他们只喜欢在花圃里种上容易成活的花种,大片的迎春花,大片的金钟花,大片的夹竹桃,大片的牵牛花。而这棵罂粟花,它孤傲地夹杂在野花中间,并没有多少居民停下来专注地看一看它。所以,即使它是一株罂粟花,也只能引起李家克这样的警察的关注。
相对来说,它在这个小区内的处境还是很安全的。我想我也能够做到尽力把它当成一株虞美人来对待,尽管我知道它肯定是一株罂粟花,而且,它的出现有可能与那个红沙坟有关。
红沙坟里埋着我母亲白露最钟爱的母猫西西。
1982年,母猫西西是慢慢憔悴而死的。它在死前的第三天开始拒绝进食,眼睛逐渐变得黯淡无光。第三天,我预感到它要死了,我把它抱在怀里,它的身体眼睁睁地在我腿上变得僵硬,失去热度。
我不知道怎么处理母猫西西的尸体。我的父亲老谢打算把它扔到小区大门外的垃圾箱里,我抱着西西哭个没完,最后老谢对我说,好吧好吧随便你怎么都行,只是不能让它继续呆在家里了。
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趁没人的夜里把西西偷偷埋在了楼下花圃里。我把那些黄褐色的沙土弄得非常平,还在上面跺了几脚,我很怕它被发现。小区里一直有人养宠物狗,他们在早晨或傍晚牵着它们出来遛,狗们瞅着机会就喜欢往花圃里跑,用灵敏的鼻子到处嗅来嗅去。
好在母猫西西的尸体一直没被狗们发现。
我一直非常渴望埋葬母猫西西的地方长出一株美丽无比的花,它一年四季常开不败,我就会很容易看到那里,并会觉得母猫西西不死的灵魂一直存在着。但是那儿从未如我所愿开出什么花朵,即使我有意在那里埋下花种,天天浇水施肥,它也没有任何发芽开花的迹象。那片沙土因埋葬了母猫西西而彻底死去了。
李家克认为是小区里某户居民有意栽种了那样一株虞美人,我对此没作出任何赞同或反对的反应。因为我知道那片沙土根本种不活任何花朵,那株花是自己长出来的。而且,它其实是一株罂粟花,它以虞美人的面目出现在别人面前,不为别的,完全为了自救。因为他们会拔掉它。而我不会。
而它,我确信它与死去了十多年的母猫西西的魂灵有关,只是让我感到心酸的是,它居然以一株罂粟花的面目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它不愿意做一株纯粹而简单的虞美人?它想告诉我什么?
我可爱而忧郁的小母猫落落,我跟它一起长久地站在窗子里看那株美丽的罂粟花,它对它的气息有着一种来自血脉的熟悉,而我对它的熟悉则有着一种前尘旧事的恍惚和疼痛。
香港人脚手架来邮件催稿子。他说香港人对我编的那个漫画连载故事很感兴趣。
我关注的事情最重要的倒不是香港人喜不喜欢我编的故事,而是,第一,银子要准时到位,第二,给我的故事配漫画的人是谁,他有没有画出我心目中的蒂森娜,那条黑色的冥河,还有蒂森娜梦里那朵蓝色的花。
银子的问题,脚手架每到月底会通过他在深圳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中间介绍人往我的账户里打上我们协商好的数目。当然这个数目只是他从漫画书社赚到的其中一小部分,我并不太计较这一部分的多少,原因是,我在玩着写这个故事。我认为小说创作就是应该回归它的娱乐本真态的,至于现在的总体环境为什么并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样,我认为这是个极其复杂的问题,解决它需要漫长的时间和有着无限自由度的空间,这两条似乎现在都不具备。
脚手架从网上传过来一份连载样刊给我看,他说,你看看吧,水平不在几米之下。
当然,我认为几米的漫画尤其是地下铁系列漫画非常不错,如果脚手架有足够的能量使得几米给我的故事配漫画,我将感到无比荣幸,但这并不能说明我就得认为几米的漫画适合于我编的这个故事。简单说,蒂森娜系列漫画需要一种残酷和矛盾之美,而几米的漫画美得太纯粹和干净。
因为我自己不会画漫画,所以,我并没对蒂森娜故事的漫画抱多大希望,我觉得除非我自己会画,否则我就不应该抱太大希望,能为脚手架他们赢来低俗的市场效应就是我的最大理想。
但是脚手架找的这个漫画家无疑远远超出我的预计,他对蒂森娜的诠释与我的想像达到了九成吻合,这是个惊喜。对于两个从未沟通过的陌生人来说,这也算是一种难得的心灵相通了。俗话说,隔行如隔山,编故事和画漫画显然有着隔山的距离,而这个漫画家轻描淡写就靠近了我。
脚手架问我愿不愿意与这个漫画家认识认识,我说目前还没这个想法。接纳一个陌生人进入生活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情,我在这个春天里已经让自己的生活向外扩张了许多,黑衣女孩西西,还有那个长得有些像老谢的中年男人骆桥,他们相继进入了我一成不变了很多年的生活,仿佛轻而易举就侵入了我,这让我觉得似乎一直处在适应期。
但是这两个人,我想起来却有一种微微的幸福。
我幸福着开始了对蒂森娜故事的叙述:奥吉佩感到恼火的原因是,塔苏是这片拉拉罕草原上最后也是最无所畏惧的一名勇士。在他之前,很多男人进入了拉拉罕,但是他们无一例外地把尸骨留在了这里,或者无可奈何地离开。他们来的目的都一样,那就是对付凶悍的奥吉佩,因为奥吉佩夺取了方圆数百里无数年轻女人的眼睛,它靠她们获取能量。
那些男人为了不使他们的女人继续失去明亮的眼睛而前赴后继地来到拉拉罕,寻找杀死奥吉佩的时机。但奥吉佩是如此地强大,它扇动一下巨大的翅膀,就会把那些男人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毁成碎片,把他们射向它的箭摧成两截。
塔苏是在男人们对杀死奥吉佩这件事绝望了很长时间之后才进入拉拉罕的。他带了在熔炉里锻造了一百天的铁弓箭和锋利的猎刀,用坚韧的牛皮搓成绳子,把经过锻造的铁杵捆绑成房子的柱子和梁,最后在四周铺盖上厚厚的毡草。
奥吉佩曾经试图像以前那样掀翻塔苏的草屋,但草屋却纹丝不动。塔苏站在草屋门口向它举起了弓,弓箭在太阳底下放射着闪电一样的寒光,令奥吉佩不寒而栗,它不得不迅速扇动翅膀飞回高空。
这是一对令奥吉佩感到有些棘手的男女。蒂森娜一个人走进了这片空无一人的拉拉罕草原,这使奥吉佩惊奇不已。在走进这片草原之前,肯定会有好心人劝戒蒂森娜离草原和它远一点,奥吉佩可以肯定这一点。但是蒂森娜依然走了进来,走近了它,奥吉佩不明白是什么事情驱使她这么义无反顾。现在她在塔苏的草屋里,奥吉佩不敢贸然进攻塔苏的草屋。但是它是如此想念蒂森娜明亮无邪的眼睛。
它在塔苏的草屋上空徘徊良久,最后,在离草屋不远处的一棵古樟树上栖息下来,等待时机。这时,塔苏的草屋里亮起了温暖的灯光,从门窗缝里飘出烤肉的清香,想到蒂森娜在跟塔苏一起享用晚餐,奥吉佩没来由地感到了一丝醋意。
接下去,似乎我得安排奥吉佩跟塔苏来一场恶战,这场恶战我想留待下回再写。写作不应该是一件让人感到累的事情,并且,玩着编一个故事本身就没有什么压力,我比较喜欢这种率性的写作方式。
我需要一场昏天昏地的睡眠。睡眠对我来说,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生命。睡着和活着,我把它们的关系放在一个平台上,尽管睡着是活着的一种存在方式,但我并不想单纯把活着看作睡着的基础,因为,如果只是单纯地活着,而没有我现在一直拥有的充满纷繁梦境的睡眠,那么活着也就失去了大半的魅力。
躺下之后我莫名地想念我的母亲白露。其实我跟我的母亲白露之间的感情并不如多数母女那样深厚,因为白露是当时烟台梨园界的名角,她的生活重心并没放在我身上。
我在梦里看见了我的母亲白露,她脸上化着浓重的戏妆,眼妆化得尤其好,衬得眼波如水一样晶莹地流转。
我所梦见过的我的母亲白露永远只有两种造型,一种是纷繁华丽的戏子扮相,一种是整齐高贵的生活扮相。那些戏子扮相就像她相册里仪态万方的剧照一样,总让我有一种乱花迷眼的沉醉感,而生活里的白露,她在我梦里的样子永远都是苍白的脸,手里握着一把滴血的蒙古小猎刀。
这两种梦境有时只出现一种,而有时,像闪回的电影画面,在我沉睡的意识里轮流出现。
我崇拜我的母亲白露。她活得那么华丽而精致,如果她知道我像现在这样活着,没有很多男人,不化妆,不交际,随随便便地吃东西,昏天昏地地沉睡,玩着瞎编古希腊时代的神话故事,不知道她会怎么看我。我总想模仿记忆里她的样子喝酒和抽烟,但我做的跟她完全没有相像之处。
我的母亲白露其实不应该喝酒和抽烟,但她似乎对它们很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