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缱绻痴缠,柔情蜜意却是没有的。一个清醒一个迷糊,一个像是献祭,一个像是掠夺。
第二日,玉哥儿醒来的时候,回灯已经不在身旁了。他苦笑着坐起来,看看自己一身狼狈,骂一句没良心的,却又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了。在床上胡思乱想好半天,才磨磨蹭蹭的爬下来,草草梳洗过了,往前院走去。
走到半路,却被一个小沙弥拦了下来,说是师兄有令,叫玉施主在后禅房歇息,他自己出寺了。玉哥儿心里一凉,叹了口气,问那小沙弥回灯干什么去了,又什么时候回来,对方支支吾吾的回答不上,低着头一个劲儿的念阿弥陀佛。
玉哥儿明白了,回灯怕是根本没出去,只是不愿见他罢了。虽然早就预料到了,总还是难过的,顿了顿道:“我晓得了。小师傅你回去前院罢,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你家佛祖不会喜欢你待在这里,更不会喜欢你打个诳语还要念他。”
那小沙弥吃了一惊,什么也不敢说了,佛也不敢念,逃也似的走了。
玉哥儿看着他仓皇的背影,忽然想起来那一年在山上,那个男人也是这样。年纪不小了,却还是青涩模样。
那样干净的一个人,终于是叫他毁了。
玉哥儿心里淡淡的可惜,却不后悔。都说妖精善变,可是这世间变心的人多得是,像玉哥儿这样的精怪,反倒比人还真了。
回灯那夜之后再没来过后禅房,玉哥儿也没去找他。他托院里的小鸟耗子去打探,晓得那个严正的男人正在面壁思过,在他觉得受够惩罚之前是不会出来的。玉哥儿听了,惨笑一声,果然,我只是你的孽障。
玉哥儿却没有离开,他想着,在那人赶自己之前他也是不会走的。回灯不比常人,这一夜初阳,能叫他许久不必担心会阳竭而死,就安安心心的在后禅房里住下来,等着那个男人来发落他。直到后来听说,那个呆子去寺外收妖,得了一身伤给人抬了回来,终于忍不住,拣了个深夜去看他。
回灯躺在榻上,面如金纸,不像受伤倒像久病。玉哥儿为他掖掖被子,触到那人嶙峋的肩膀,才发现两个月不见,这个呆子已经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这样去收妖,不伤着才是怪事。
说来,似乎还是自己害了他。
玉哥儿叹息,在他榻边坐下来,轻轻的朝他道:“你这是何苦。早说过要有什么过错也是我的,你干什么自己折磨自己。”说着伸手抚上那人脸颊,想记住这和尚的模样:“罢了,我不再缠着你就是。不晓得现在再改回心月狐道还来不来得及?和尚,你说,我是妖精,应该是心肠最恶的,怎么就对你发不了狠?难怪你要断绝情爱,真疼呢。”
忽的,玉哥儿滑到回灯耳边的手被死死定住,抽也抽不回来。玉哥儿心知不好,厉声道:“什么人搞鬼?”
门外一声佛号,进来一个人,玉哥儿认得,就是西禅寺的方丈慧无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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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玉哥儿 七 。。。
玉哥儿狠狠的瞪着他,咬着嘴唇不说话,心底却是百转千回。他知道必定是慧无设下套子做的法,大约是要收了自己。他原是不在意的,只想知道,回灯他晓不晓得?
那慧无道:“玉施主,夜色深了,怎么不在后禅房歇息?”
玉哥儿暗骂一声好个装模作样的秃驴,冷笑一声:“方丈怎么不睡?是来寻玉哥儿伺候的么?”
慧无知道玉哥儿原本是做什么营生的,到底比回灯沉稳,并不受他挑拨,轻声道:“玉施主不睡,老衲也不敢睡。这个师侄,老衲总要关照的。”
玉哥儿秀眉一竖:“方丈觉得玉哥儿会害他?”
慧无摇头:“施主不想,但是确实会。施主可知,回灯是怎么受的伤?”
玉哥儿默然。
慧无看他一眼,接下去道:“其实也不过收个小妖,本来不会有事的。偏偏那是一只狐精,回灯一时心乱,就被他一口气吐在脸上。那狐精也是修野狐道的,这股淫邪之气对出家人最伤,回灯自然就抵挡不住了。”
玉哥儿哼哼的冷笑:“方丈的意思玉哥儿明白,就是说是玉哥儿害了他不是?那么方丈,你打算怎么处置玉哥儿?”
慧无听他这样说,暗暗替回灯不值,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妖怪,怎么就叫向来恭顺的回灯万般回护,但毕竟慈悲心肠,只是念一声佛道:“玉施主要这样想,老衲也是无法。我佛慈悲,老衲将施主困在这里,不是为了收你,只是想劝施主几声,回灯的佛缘深重,谁也破不了的。还请好自为之。”
玉哥儿看他一副慈悲嘴脸,心里暗骂,冷笑道:“方丈果然君子,但若是放了我这个妖孽,你家佛祖不会怪罪于你么?你跟他说,我玉哥儿不是他的弟子,不听他话的,不用费心思叫我皈依了。”
慧无见无论说什么都叫他曲解了,无奈的叹一声,下意识的拨弄起佛珠来,忽然看到玉哥儿身形一颤,这才想起寺里佛光普照,他一只狐精在这里必定难受得紧,赶紧停了手暗道自己思虑不周。
这狐精,硬忍着不适也要来看回灯,难道是……怪不得回灯这样自责,恐怕也并不单单是破了戒的原因。
这时候回灯忽然睁开了眼睛,茫然的四下看看,瞧见玉哥儿,瞳孔倏地一缩,赶紧垂下眼。玉哥儿还是瞧见了,心里一凉,却偏要挂上一个甜腻的笑,蹲下来将脸贴近回灯,嘻笑道:“回灯,你醒了?许多日子不来找我,你个没良心的。你那师叔说你去寺外碰见其他狐精了,他长得有我好看没有?”
回灯听见他这语气,如同当初想帮他他却不领情那时,像是要故意要自己难堪。转头避过他的手,看见慧无也在,立刻脸色白了白,却什么也没说,闭上了眼。
玉哥儿心里难过,可就是不愿意在慧无面前示弱,仍旧用自由的那只手摸着他脸颊,道:“你瘦了,是想我想的么?”
慧无看见回灯脸色不好,赶紧制止道:“施主,现在回灯身体不好,你有什么不满今后再说,现在先跟老衲来一趟。”
玉哥儿哪里肯,只是摇头,却也没再说话了。
慧无解了法术,让玉哥儿得了自由,却反而让玉哥儿一把抱住了回灯。玉哥儿看回灯脸色就晓得自己怎么缠也是没用的了,心底痛得要掉泪,嘴上却不依不饶,想着,和尚,我是留不下你了的,叫你多记得我一点也好。于是说得越发露骨,好像回灯是始乱终弃的负心郎。回灯一身清正,根本听不出是真是假,心头一恸,一口血就喷了出来,原先压制在体内的邪气也得了空子爆发出来。
玉哥儿这才怕了,想要收回前言已是来不及。
回灯大睁着双眼,一字一顿轻声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至于离爱者,无忧亦无怖。”说完脸上金气大盛,倏尔聚于额心一点,凝成一条盘龙模样,又随着他闭上的双眼渐渐隐去。
慧无合十,他晓得回灯终是悟道了。
对于前生是降龙罗汉的回灯而言,悟道就是觉醒。自此,他就是佛祖座下一员战将,高高在上的尊者,不再是人世间一个小小的和尚了。
玉哥儿也猜出大半,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呆愣愣的立着,佛光下仿佛满身荆棘,却也不觉得难受了。他等着回灯睁开眼睛,对他说,他如今是罗汉,要归极乐去了。对他说,好好修炼,洗清了孽障亦能终成正果。
等着看,那人再无波澜的,唯剩下慈悲的虚无眼眸。
玉哥儿大恸,终是没等到回灯睁眼,长嘶一声倒了下去。
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却已经不在那禅室里,四下望望,熟悉的摆设,果然还是那后禅房。不见人影,是不是说明,已经一切都结束了?
玉哥儿冷了心,坐起来把自己收拾利落,下了床往院子里走去。大约是午后时分,日头暖暖的照着,院里那小小的莲花塘开满了紫色的花。玉哥儿在塘边寻了块石头坐下,对着池里的小鱼儿道:“他走了么?也好,也好,算起来还是我点化的他,功劳簿上该为我记上一笔罢?不知从今儿起重修心月狐道,能不能成了正果。”
小鱼儿当然是不会回答的,一摇尾巴一甩头,就游远了,留下玉哥儿对着水面笑骂:“你也是没良心的,我给你喂过那么多次食,听我说几句话也不愿么?”说着眼泪就簌簌的落下来,打在莲叶上,好像晨露一般。
哭了一会儿,玉哥儿抹抹泪,对自己道:“别再想他了,不就是一个罗汉,有什么稀罕?他能悟道,我也可以,今后在天上碰了面,要装作不认识。凭什么我就活该为他落泪。”话音刚落,忽然浑身一竦,跌下石头来,坐在地上。浑身针刺一样的疼。
勉强回头,却是回灯站在身后,还是一身蛋壳青的僧衣,空荡荡的挂在身上。
玉哥儿方才说要忘了他,不再伤心的,可是一见他就什么都忘了,鼻子一酸又落泪。越哭越委屈,双手环抱着自己,骂道:“就怕人不知道你已经悟道了么?弄一身佛光,还嫌我疼得不够?”
回灯原本淡淡的神情一惊,赶紧将一身外溢的正气收回来,玉哥儿这才不疼了,放开手臂去擦眼泪。
回灯看着他,心说,就是这只狐狸么?叫他明白了情爱,也终于悟出了那四句偈语的真正含义。
虽说忧与怖俱由爱而生,可它却不是劝人离爱。有忧愁有惧怖,才能有喜乐有果敢,才能有一切万象。常言道我佛慈悲,不就是一种大爱,难道是作假的么?
他是极乐降龙者,生来就是秉着长剑纵横天地,被他收去的精怪不知凡几,日子久了,他也积起一身戾气。他原是为三界除孽,后来失了慈悲心见妖魔就杀,几乎是为杀而杀,多少将成正果的精怪倒毙于他手下。却忘了,大爱本无疆,哪管他是人是妖?
佛祖贬他下界,不为处罚他,只要他重新拾回懂得爱的心,所以这一世,他是长于收妖,却依然心怀怜悯的回灯。
那么佛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