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波顿了一下,撩起眼皮:“要不要住我那里去,房子很大,爸爸又不在了,有很多空房。”
他摇摇头:“不用了。”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呢,都太晚了。”
曼波没再说什么,笑了一下,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汽车绝尘而去,他一个人踽踽地往富江边上走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第十七章
包括陈越租住的公寓在内,富江边高高低低的一线,挨家挨户都被用红漆圈了个“拆”字,提醒往来各位朝不保夕的境况。也不止是富江边,哪里都在改建,旧的被推倒,新的立起来。
他还不到三十岁,也成了那旧的。
春节前,天气冷起来,他还穿着前年的外套,一个人沿着江边走,江水寡白,凛凛地贴着河堤淌过。对岸在建一排商厦,横条竖条的脚手架支起来,围着绿色尼龙网,刮来的风也好像带一股水泥味。
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楼上楼下的租客都回乡下过年,平日里响得要用扫帚敲天花板的卡拉OK机很久没响起了,好冷清。
他把煤气炉拿到客厅里,驮上一锅水下汤圆吃,算做过年。
并不是穷困,只是失去了兴味,一进到这个家里,负罪感就扑面压上来,过去的虽然过去,但在时光的顺流里躁动翻腾着,一次次卷土重来找他清算。
滚烫的汤圆吃下去,让他眼热。窗外伶仃的一枝木兰花枝。
他以为这是个寂寞的年,没想到苏怀舜竟然会来。
苏怀舜进门,看了一眼桌上的煤气炉,便皱起眉,“就这么过年?”
他笑了一下:“是呀,还有一筒面,不够就再下点面,也差不多了。倒是你,怎么还没回渔村吗?”
苏怀舜仍是皱眉,支吾了一下才道:“我今年值班,不回家了。家里捎了年糕和鲜鱼来,我一个人吃不完,给你拿一点来。”
“咦?”他看向他,“那你爸爸妈妈,还有爱柳……”
苏怀舜也看着他,“你都不问问爱柳怎么样了?”
“是,她怎么样……”他低下头,刚才汤圆太烫,背上出了一层汗。
苏怀舜提着袋子径自走到厨房里,陈越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看他把一尾胖头鱼横呈在丁板上,自己找了个大碗,装大半碗水,把年糕一块快砌进去,年糕白得可爱,缀着几丝桂花,日光从厨房上面小小的窗户里漏下来,又清又淡,似有似无,却正映得苏怀舜的沉静。
苏怀舜以前也并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像阳光照进石缝那样地照进他的生活,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却化成穿流而过的水。
“她不在糖厂了,去了A市,还是一样做会计,只是换个环境——这样对她也好。”
陈越看着他转过身来,苦笑一声:“搞成这样,我居然还会给你带年糕。”
“我知道你对我好……”
苏怀舜却咬牙切齿说,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被发了好人卡T3T
然后却不让他一个人就这么惨兮兮地过年了,推着他出门去餐厅吃饭,他微微发出点笑,从沮丧和悲愁里也寻出了暖意来。
两个人在长街上走了好远,哪有餐厅还开门,只在一间杂货店里购获几听啤酒,又只有回头。边上楼,陈越边说:“算了啦,就是涮肉片和青菜也很好呀。”
苏怀舜走后面叹气:“阿越,日子不是这么过的。”
他煎年糕,苏怀舜在旁边手脚利索的剖鱼,深红的内脏抠出来丢在一边,血水跟着自来水蜿蜒流走,腥气很重,但是却是属于厨房的家常味道。客厅里煮着肉,虽然是一样的煤气炉和小火锅,可是肉片咕咕的随波翻腾起来,突然也就热闹起来。
他不自控地喝下很多酒,从内到外一起热起来,柜橱的玻璃上映出桃花般绯红的面孔,眼波滟滟,是催出来的一点泪光。他看到了,倒吃吃笑起来。
苏怀舜提醒说:“阿越,你喝醉了。”
他也含笑承认:“是,我醉了。”难得一醉的。
等到有人挂出鞭炮来放,他在噼里啪啦的热烈声响里已经醉成一塌糊涂,软在沙发上,但是却又知道苏怀舜是怎样抱住了他,又怎样压下来,嘴唇相贴时他亦清醒。
只是没有意想中的惊愕和恐惧,他微微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苏怀舜,苏怀舜还垂着眼,轮廓清晰疏朗,一心一意地吻他。然后突然发现他竟是醒着,一下子惊地坐起来,不确定地喊他阿越?阿越?
他也不答,仍旧迷蒙地注视着上方,大概是真的醉了,只是做了荒唐的梦。
苏怀舜看了他很久,最终给他盖上了一条被子,把桌面收拾干净,然后坐在一边,单是看他。或是看他,或是自省,他们中间不是无拦的,就算他们够胆,也终是隔了一个人,他先是苏爱柳的哥哥,他又先是爱柳的丈夫。
他在这时间,突然想起来曼波来。清醒时他是蒙昧的,醉后反而明智。
清明节那一天,陈越去看乔叔和凤姨,他们是合墓葬下的。去得很晚,墓碑前已经摆了花和果盘,鞭炮屑碎了一地,香炉里的香烛燃尽,曼波已经来过。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南国的春天极短,阳光照下来的地方都热。墓地所在是一片小山坡,一眼望去是一排排墓碑,填了字和照片的是地下已经有主,没有填的也是有所预定。常叹生命无常,到了这里,又忍不住承认上天注定。总之是尘归尘,土归土。
风浪吹过,拂低一片草地,一条明亮的波浪线延绵扫过,酢浆草浅紫红的花乍隐乍现。
突然曼波叫他,阿越。
他心中一颤,回过头来,近一年没见面,曼波还是那样,比报纸上来得更年轻和坦然一点,双手插兜站在他身后二三米的地方。
“等你好久,都以为你不会来了。”
“等我做什么?”
曼波想了想,答道:“想你带我去看看倩倩的墓。”
一阵风吹过来,他颇有些怨怼地说:“有空站在这里等,还不如亲自去找找看。”
曼波又顿了一下,才道:“也是为了见见你。”
于是他们沿着一排排墓碑走,找到倩倩的那座,倩倩一直是歉歉的,要附在墓碑上的照片也找不出一张够张扬的来。墓边参差着伸出一丛丛黄的紫的野菊花。
她的朋友没有来,她们是活在当下的一群人,没有前世今生的,更愿在夜宵当中给她留一杯酒。
曼波背对着他,淡淡地说:“谢谢你照顾她。”
他想起来倩倩最终没有去追求的心愿,便问:“如果她去找你,你会不会答应结婚?”
曼波笑了一下,“不会的,我并不爱她。”他也没有觉得这样的回答冷酷。
两人闲闲地走出公墓,一走到公路上尘土的味道就升起来,金色的阳光下粉尘漂浮,世界总是儿时洁净,越长大越看出来它的浑浊。
曼波攀着车门,笑说:“愿不愿意坐我的车。”
他照例是摇摇头,却问起:“承先还好吗。”
曼波点头,“他很好,已会走会讲。”
“不要让佣人图省事还包尿片,对走路不好的,腿也容易变弯。”
曼波笑起来:“少婆妈了。”又说:“阿越,你就是人太好。”
语气里却好像有点责备的意味在,而他竟也是理解的,或者说是突然理解了。他也不是好,也不是坏,只是乡愿。而孔夫子说恶紫夺朱,乡愿乱德,他并不想妨害谁,却终于是落花流水忽西东了。
☆、第十八章
陈越站起来,收拾起桌上的盆盆盏盏,到水池边冲洗,水声阵强阵弱,淅沥沥的揪心。
天色已经很晚,虽然开了灯,但是瓦数低,光线也就很暗,黑暗好像有质感,是沉沉的,压在费明时背上,迫得他弯起腰。
好半天,才说:“你说我爸爸没有死,是真的吗,有什么证据?”
“他好歹算是大人物,死没死大家怎么会不知道,你大伯虽然是横死街头,也有好好给他出葬哩。他们那批人,该是在七八年扫黑时期集体出逃了。”
他顿了顿,想起苏怀舜,“一位苏姓警员中弹牺牲”,当时的报导里有过这么一句,乍现还无。
一九七八年以前已经吹过来一缕新鲜的风。
起初是名叫黄得望的国会议员坐黑色轿车来在市中心的广场演讲,除了罢工潮时期,公开的演讲十几年来未曾有过,故而轰动一时,市民都跑来看热闹,好像新商厦开业。捞到一句半句时髦的语言,也就时时挂在嘴边,炫耀式地对他人讲。
此后频繁的有选举的汽车拉着横幅在热闹的街区开过,扩音喇叭响彻长街,因为开普勒效应怪模怪样地拖长了调子,谁也听不太懂,愕然望着它的尾气。
双龙会资助的州议员何万金是本地人,人气高,又爱出风头,有事没事就在市中心搭台,话筒握在手里,旁边立着好几架音响,噼里啪啦讲得一两钟头,常常是讲完了意犹未尽,还执意要唱一首邓丽君。因为有乔曼波出钱,来听的人都可以领到一块毛巾和香皂。
结果专门替他给听众发礼品的阿琴就被他搞大了肚子,养在了海滨新建的别墅里,后来阿琴生的是女儿,陈万金又有新欢,就把母女两赶了出来。
于是新华街的夜市上,每天都可以看到阿琴在那里摆摊。有时候无良的路人会借着买东西,故意向她问起陈万金,什么不好听的话都说。她其年不到二十岁,被问得急了也只晓得冷着脸站在那里,孤立无援的样子。
陈万金还是一样的演讲,给新商厦剪彩,印着他的胖脸的宣传海报贴了满大街,哪里都有他,活动结束了也照样很多人排队等着领香皂和毛巾。那个时候本埠的政治氛围大致就是这样了。
在这种轻佻流俗的气氛里,民主的精神却也悄悄跟着蔓延开。有天中午一位叫李望青的中学教员在现在人民广场的那片地方做演讲,去了很多学生。
陈越在警局接到陈万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