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素心慨叹良久道:“十几年前,我常以侠客自居,到处游历,因常替困苦百姓出头,得罪了官府和御寇司里面的人,不得不远避北方,顺便寻找志同道合之人。
“那时正值春花盛开,美景宜人,我出外游览却碰到了十个仇家,当场便动起手来,周围的游客只被吓的作鸟兽散,我虽不能打过他们十个,他们却也占不了便宜,打了两三个时辰都久持不下。此时游客中胆大的喊说要去找官差,被我那些仇家听到,也怕粘惹官府多了是非,因此恨恨离去。”
林剑澜听他叙述过往,心中疑道“十几年前他既已与官府结怨,他的仇家怎么又会惧怕官差?”
韦素心见他面有疑色,道:“实不相瞒,我当时已然投靠了徐公,颇受重用,他身边一人为此对我颇为嫉妒,屡次在徐公面前害我,我不想因我二人之间有嫌隙影响大局,因此为了避他才以寻访贤才之名四处游历,不想他不肯罢休,仍是派人尾随,大有不除掉我誓不罢休之势。”
林剑澜点头暗“这便难怪了,他们之间虽然不和,但却都与当时的朝廷作对,自然不愿在异地他乡多生是非惹来官府中人。”
韦素心接着道:“见他们撤去,我也长嘘一口气,因为心知这样耗下去,武功虽好,但是体力却终究会耗尽,到时候难免会落入仇家之手。我待要重整心情,继续游览,却见众人对我指指戳戳,避而远之,我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便一哄而散,心中顿时大为不爽,游兴顿消。
“正当我百无聊赖的自斟自饮之时,却听有人道:‘有美酒为何独饮?’,我一抬头,却看见一位年轻的公子携眷站在我面前,那女子也是貌美如画,仿佛不胜春风,轻轻依偎在那位公子肩上,看那位公子也是面目英挺,儒雅中又带着一股通达之气,同我一样也是一身白衣,我一见便大起好感。
“那青年却也不怪,自顾自的拿起我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道:‘相识即是有缘,在下林霄羽。适才见你力斗十人,心中着实钦佩,顿生结识之心,’说罢咧嘴一笑,接道:‘不知道我是不是冒昧了?’”
林剑澜听得韦素心终于道出“林霄羽”这个名字,心知那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虽只有聊聊几语描述,却已鼻子一酸,听的更加专注。
“我们坐在地上一直聊到傍晚,他似乎对武学颇有兴趣,细谈之下,才发现他虽是文人,可是竟对武道别有一番见地!我本来不惯于与人谈论,见他不停探问,反而笑道:‘你是文人,怎地对学武这般有兴致?’他却一笑道:‘先生见地何故如此之狭?岂不闻笔砚乃案头之剑盾、剑盾为江湖中笔砚?两者本来相通,一根利笔之杀意不次于千把好剑;一套剑法之写意也胜似几卷行书!’
“这几句话竟说的我无言对答,只好强道:‘无论如何,你那只是纸上谈兵。’他却傲然道:‘即如此,我拿一套书法,先生便拿刚刚对敌那十人的剑法,折两只桃花试对一番如何?’
“我听了不禁哈哈大笑道:‘你太小瞧于我,那对敌的剑法乃是我平生最为得意的剑法,怎地你一介书生便想用一套书法轻轻破去?即如此,就陪你玩玩!’我心中暗道:‘也罢,今日给你些颜色,省得你特意的小瞧武林中人。’说罢,便折了两只桃花,均不到一尺,拿在手上。
“那年轻的女子只是婉约一笑,轻声对我道:‘我家相公并不会什么内家功夫,还望大侠手上力道轻些。’
“我道:‘这个自然,我们只是试验一下招式而已,小姐不必担心。’
“那女子展颜一笑,说不出的温柔美丽,道:‘那我便做个令官可好?我将发上的梨花摘下,梨花落下时,你们便开始。’
“我和林霄羽相视一笑,均点了点头,那女子玉腕轻转,将梨花从鬓边摘下,中指一弹,将那梨花向上抛去,悠悠转转,凭借微风之力轻轻落在地上,却听林霄羽一声‘小心了’,他手中的桃枝便向我划来,初时速度甚慢,略带迟滞,我心中一笑不以为然,手腕一沉,便是一招‘史海钩沉’,向他那支桃花压去,他却并不在意,似乎完全没有和我敌对之意,只是一笔一划,虽然缓慢,却一直未曾停顿,似乎是写着一套行书,笔划之间均有连意,互相照应,我的剑招竟无法突破,我才郑重起来,真觉得这书生不可小觑。
“两个人手中的桃枝斗了半晌,他却一道回弧将桃枝收回,我手中的桃枝不免被他不觉间一引,引至那道弧中,猛然他却做了个象抽刀一般的动作反划而来,我心中一惊,急忙将手中桃枝生生拽回,他那一划后面却又跟着一劈,然后枝端朝下指向我面前的酒杯之中,再向上一挑,一串水珠当即被挑起,我整个身体不由向后一躲,心中却沮丧之至!”
林剑澜已是被他所言的这番往事深深吸引,听到此处不由奇道:“听前辈所言,其实当时也并未定出输赢,为何反而说出‘沮丧’二字来?”
韦素心似乎并未听到林剑澜所问,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天,道:“我躲过了水珠,正过身来,却见到他手中桃枝已经停顿在那里,上面的水珠晶莹剔透,桃瓣颤颤巍巍似怯春寒,我将手中桃枝一扔,只是闷头不语。你道未定输赢?其实不然。你父亲这套书法其实并未写完,只不过借此教我,我初时也同你一般觉得避过水珠也无关输赢如何,可是当我回过身来,心中已是明白了,在我面前是一酒杯,景况却同刚刚同那十人对敌之时类似,且不论十人,就是一人以林霄羽之招式对我,我恐怕就已经不在这人世了!”
林剑澜却越听越糊涂,道:“怎地却同对敌那十人类似?”
韦素心道:“你未曾身临其境,我只消说一句,你便知道。”
林剑澜道:“哦?愿闻其详。”
韦素心捋髯道:“一枝邻岸桃,天水两树花。”
林剑澜恍然大悟道:“原来当时对敌之处竟是邻水的所在!那酒杯酒如同水湖,若是对敌之时有人用招将水挑向你,恐怕却不止是一串水珠那样简单,若想避开,恐怕落于下风了!只是此招太嫌阴险了些。”
韦素心道:“我也曾这样向林霄羽争辩,他道:‘不然,我听闻江湖高手两两对决,每每在几天前便要几次于决胜之地考察,生死之间,彼时彼地的一丝阳光、一个小石子都非同小可。比起常人,似乎江湖中人更为讲究天时地利,决战之时,尽量选择背光、伸展进退方便之所在,将不利转给对手。大到排兵布阵打劫设伏更是如此,难道此等做法也在阴险之列?况拿酒杯来说,酒杯在你面前,却也在我面前,正如那湖水在那十人面前,也在你面前,谁不拘泥于招式而顺应地利,则为赢者!’”
其时湖面上闪耀着片片零碎的月光,柳枝不停轻点水面,从这故事开始以来,似乎连鸦雀也不曾叫过一声。二人怔怔对视,竟半晌无言。却听到远处传来二声锣响,已经是二更天了。
一阵夜风吹来,竟有些寒气袭人,林霄羽其人,即便是林剑澜这个做儿子的也为他不耻,但仍不禁暗自赞叹。
韦素心幽幽道:“实不相瞒,从这时起,我已经有了招揽他为徐公做事的心思,他邀我去家中做客,我便顺水推舟住进了你家,秉烛夜谈。我道:‘看来你对武道竟别有天赋,就是此时再入江湖,不出十年,必是一代名侠。’他反笑道:‘依你所见,成为一代名侠好锄强扶弱,杀富济贫么?你的志向也太小了些!’我正揣摩他的意思,他又道:‘若成为一方父母,尽职尽责,又救得几许黎民?’我道:‘这个,怕有几万罢。’他一笑,将面前一杯酒饮尽道:‘若我成为一代名臣,辅佐明主,使得海清河晏、国富民强,从根上便杜绝弊端又如何?’”
林剑澜道:“看来我父亲原就有求取功名之念,也怪不得前辈邀他上京赴试他跃跃欲试,抛家弃子而去。”
韦素心摇摇头道:“你说错了,我万万料想不到他有如此胸襟,心中狂喜不已,暗道天降此人与徐公,试探道:‘如今,二圣临朝,外有四海清平,内有贤臣辅佐,恐怕你也并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他听我说,变色道:‘你错了,区区皇后之位焉能飨其贪欲?我看不久,那妖孽必生二心,逆天而行,大唐必乱,百姓危矣!’听他此言,我才明白其心,又彻夜听他畅谈带兵布阵之道,见解不凡,徐公身边之人恐怕没有一人及得上他。当真是感谢天地和我那位仇家,让我得遇一位志同道合之人,只是那时候我哪会想到,转眼间便是他让我们大好形势冰消瓦解,一干人遗恨江南?”
林剑澜见他重又提起兵败之事,心中愧疚之至,低声道:“原来他并未去赶考,难怪我外婆四处托人查找那几年的榜单,都没见到父亲的名字。”
韦素心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湖面水汽氤氲,似乎脸孔也模糊起来,此时夜色里似乎也渗着梨花的香气,韦素心道:“不管我对你父亲的恨意有多么大,但你一家子因此各自离散,总是我的过错。你闻到了么?那颗梨树是我特地叫人从北方运过来的,每到花开时节我都要在那小院中住上一阵子,说是这花王府的禁区,其实是我内心深处的一块禁地。虽然自己也不知道为着什么,或许是想减轻些愧疚之心吧。”
林剑澜黯然道:“我父亲,我早已不想再寻他了,虽然见不到我娘,但即使寻到了又能怎样,她若真心思念我,十几年为何没有回家看我?恐怕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吧。前辈何必自责,你对我这般照拂,可惜我无从报答。”
韦素心道:“我们三人,虬梅已经不问世事,风竹生死未卜,只留你一个后代,我还何必耿耿于怀?”
忽听远处又是几声短促的梆子响,随后是绵长的锣声,韦素心直起身来,道:“时光就是这样,一声鼓接着一声鼓,不经意间刹那过去,人却已经老了。你只当这里是你父亲故交之所,若无其他事情,放心多住些时日,就当陪陪我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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