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似歪打正着。
一个人年纪渐长,学策论,行骈文,读史书,明进退。但对对子的才华,年少时如何,年老时进步并不能多。
论策,众人已有长篇洋洋洒洒。
三十人中,认真议论才华,许仕林居冠。
“哈哈哈哈哈哈。”赵似当堂大笑出声。“对得好,对得真好!本王点许仕林为今科状元!第一个出声的那个,”他指米继仁,“你是榜眼,”然后指着那个赞出一个好字来的进士,“你是探花!”
他豪气浩荡,殿中几位老臣竟不能驳。
“好了好了,都更衣去吧,一个时辰之后集英殿设琼林宴,看武状元打擂。退,朝!”
淡淡一句话间,许仕林已成状元郎。
士子们山呼万岁,又叩拜简王千岁,退出殿外,才纷纷互道恭喜。
一片儒衫人群里,许仕林静静站着,对周遭的说话声充耳不闻——
他心中充满疑惑。
究竟为何,他会对出此条上联,犹如已在书中读过万遍?
有十分不真切的故事,不知是哪本演义上讲的,还是什么典故上看的,他本不知道情节轮廓,却总能明了其中情怀,随之悲,随之喜;且唯有这悲喜之时,长存心间的那种怅然,竟遭排解。
那感觉有些似梦。
但何等样的梦,能十年不辍,又情深如许,栩栩如生?
难道,前世里他早已对过这对联——又或者,早已写过那策论,早已见过那人,早已听过那名?
十年前的故事许仕林仍不能知晓。
但之前遇见赵似,听闻一个名字而后昏倒的事情,却朦朦胧胧回到记忆当中。
却再也想不起来,那个名字,究竟是何。
唯独记起,听到那个名字之后,心中似是十分感慨。
那究竟是人,还是物?是地方,还是风景?又或者,那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转世时镌在心头忘记抹去的,几个音节而已?
新科状元在一片恭贺声浪与嫉妒眼光中呆站原地,片刻之后才醒觉过来,躬身谢恩。
第三十一章 螳螂•;黄雀(1)
元符二年。
春。
汴梁。
宋宫。
这是一个最好的朝代。
物产丰足,政治清明,商业发达,城市繁荣。
这亦是一个最坏的朝代。
冗官冗兵,重文轻武,群敌环伺,边防薄弱。
大唐的文采风流已成过去;成吉思汗的铁蹄刀兵仍未到来。历史,向着每一个未知走去,都会留下无数的缝隙;而每一条缝隙,一有机会,便会撑裂成为一个平行的宇宙。
此时此刻,春暖花开,莺歌燕舞,涂脂抹粉,如履薄冰。
大宋朝皇帝赵煦之弟,端王赵佶,正穿着隆重礼服,端坐在集英殿内讲武门中,代天子开殿试之先河,观各路豪杰打擂与御前。
殿内万斛明珠,殿外百余火把,照耀之下有如白日。粗大圆木搭建的擂台十分精巧牢固。四周设置地垫,旁有一高塔,悬有锣鼓,持槌者但观手势行事,以锣声断定输赢。
十名候选武进士,清一色缁衣劲装,头缠束额,臂上以银线绣着大名,个个精神气十足。
御前比试,不宜见血,是以专设十八般兵器均为木制,任君选择,亦可单凭双掌行空手入白刃之术。告负者三:第一,兵器断裂;第二,落下擂台;第三,晕死过去失去知觉。
集英殿中,三十名文进士分别赐座两旁,许仕林独占鳌首,坐在最前。
赵佶向着许仕林微微笑后,举手示意。
赵佶身边内侍立即将讯息传出殿外。
殿外禁军大手一挥。
高塔上轰然一声锣响,而后鼓声连绵响起,似催战一般。而台下高香点起,若香尽时还未分胜负,不算平手,只算双败。
两名武进士当先跃上高台,对抱一礼。
双方一持木剑,一空手,凝神绕了半圈之后,空手的忽然身形闪动欲要攻击。
不动则已,一动便露出空门。
对手毫不犹豫,一剑刺向他肋下。
“你中计了!”空手者大喜——他一身金钟罩铁布衫横练,木剑若一沾身必定折断,则此局赢矣。
持剑者却不慌不忙。
木剑停在触及衣衫的一刹那间,安然无损。
而空手的假作攻击的一掌,却被持剑人的左手拿住,趁他着意屏气断剑之时,变掌为爪,大力拗断了空手者的两根手指!
空手者嗷地大叫,痛得脚步凌乱。
持剑者趁机数剑缭乱,直取他双目。
空手者下意识地后退几步,却一步踩空,落到了擂台之下的软垫上,翻滚了下,黯然爬起,勉强抱拳为礼退场。
下一名跃上台来的以招式取胜,一条长棍舞得虎虎生风招式绵密泼水不进,慢慢攻向持剑者,企图将他逼下台去。
持剑的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招式上不相上下,缠斗了好半刻,竟是将那使长棍的慢慢逼了后退。
使长棍的急了,一连几招冒进,被剑客寻个破绽,一脚踏在脚背上,倒了地。
剑客毫不客气,再一脚将对手踢下台去。
他连赢两场,抱拳下台休息。
——凡是连胜两个对手的,皆可进入最后比试。
一个时辰之后,场上只剩下连赢两场的两人,与连赢三场的一人。
前两人再决一场,胜者挑战最后一人,决出状元。
赵佶看得有些瞌睡。
——他神思天外,正想着昨日遣人送到矾楼的一块上好的玉弥勒,李蕴知不知道是给师师的?
其余的紫金小元宝倒是赏老鸨姑娘们无妨。但师师常见鬼神之事,怎都要安一安才好。
待她身子好些,再大个一两岁赵佶面上微笑得玄异。
台上两人打作一团。
内侍忽然大胆同他说话,“殿下,那个留胡子的明明厉害得很,为何故意让着对方似的?”
赵佶猛地一醒神。
台上风云突变。
留胡子的扑在空中,如鹰隼夺食,却被一脚踢了出去。
他飞出极远,超出地垫范围,禁军怕他摔伤,一股脑儿地拥了上去欲要接他。
说时迟,那时快。
那人竟以人所无能为力达到的诡异姿态,在空中拧腰。
赵佶睁大眼睛看着,所有人心中都想,难道他还能飞回去不成?
事实却总让人目瞪口呆。
他并未向回飞,而是笔直落下。
但在落下之前,那人的袖间,忽然射出一蓬蓝盈盈的银针,直射向远处赵佶!
变起突然。
禁军都在他身边,而远离赵佶,驰援不及。
银针速度似非人手掷出,而是借助机弩,速度之快,难以衡量。
针上蓝色,分明淬毒。针如牛毛,只要有一枚得手,后果便足堪忧。
好好的武状元比试,竟会有刺客出现,这刺客,还是文臣武将们经武功、弓马、兵书三阵之后,精挑细选出来的进士,国之股肱,未来的栋梁!
赵佶面上,似惊又怒。
殿中一片席地而坐的文臣,又能如何护驾?
赵佶自救。
他踢翻面前几案,汤水汁菜飞溅。
几案挡在身前。
整蓬银针,俱都射入案板,劲道之烈,没入之余数分。
一片喧哗。
忽有人惊叫出来,“刺客乃是钦犯白犀子!”
那人高笑,“正是贫道。”
禁军将他拿住,正要绑缚。
忽然一阵闪光。
地上空无一人。
只有一枚白犀所制的拂尘,旁附梨木针筒,筒中还余半筒银针。
赵佶放下几案时,面白唇青。
“殿下福大命大”不知是谁在赞颂说话。
福大命大的赵佶,目光茫然,似看向禁宫深处另一个方向。
(2)
“娘娘,不好了!”侍女急急忙忙奔来,附在朱圣瑞耳旁说了几句话。
“什么?端王遇刺?”朱圣瑞紧紧皱眉——今次并非出自她的懿旨,却究竟是谁,想要取这备位储君人选的性命?
“娘娘您去看看吧,慈寿宫那边已经起驾了”侍女面露难色。
——是了,不管是谁人指使,怕就怕,向太后将矛头对准圣瑞宫,再兴问罪之师。
“起驾集英殿。”朱圣瑞匆匆整妆。“——对了,去将此事回禀国师。”
待到她整完装束出发时,却有内侍来回。
“国师请奴婢转八个字给娘娘。”
“说。”
“国师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朱圣瑞皱眉。
她是认真不懂。
但国师做事,自有用意。看来集英殿并无凶险,她点头上了小轿。
仪仗迤逦,向前殿而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圣瑞宫密室。
林灵素正守住第二次陷入昏迷的赵煦。
一月之期未到,但赵煦病情加重,一来是因为他操持殿试之事过度劳累,二来林灵素细查之下,竟然是那股夺走赵煦阳气生机的妖氛,竟回到汴京,咄咄逼人。
鹤眼灵芝尚有余效,林灵素设下阵法催动。赵煦是春闱第二日应考当天病发,林灵素当夜子时开阵,一日一夜之后方能功成。如今已是春闱第三日夜间,再有两个多时辰便可完阵,务必要使赵煦在生之时,将立储之事有个定论。
但这两个时辰却注定不安——赵佶遇刺,刺杀之人却是白犀子?
白犀子分明是涂九歌青蛇一系人马,要杀的是赵似,要保的是赵佶,却刺端王,难道失心疯,又或是内讧反水?
不。
既是青蛇所收人马,便绝无可能背叛。
白犀子借物遁逃脱,赵佶危急自救,唯一可能,便是这原本就是安排好的一场戏。
一为证明赵佶福大命大堪为真主。
一为迫使朱派人马分神。
既然善财可以与涂九歌隔宫斗法拖延时间,同一时间由朱圣瑞派出刺客刺杀赵佶;那么青蛇完全亦可以派出白犀子公开搅乱殿试为饵,实际却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行些不可告人之事。
至于这不可告人之事,很简单——
先杀赵煦。
赵煦若现在就死,不再醒来,向氏嫡母,赵佶福慧,继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