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搂住克拉斯的肩,扶着他走过布满障碍物的一块地板。
克拉斯的眼珠上依旧没有睫状体和瞳孔,甚至,它看起来比一年前更怪异了。
现在这双眼睛没有光泽,即使是再暗淡的眼睛,也会有一层薄薄的光泽,而他的眼睛就像无机质的雕刻品,空有黑白两色。
他不说话,也不转动目光,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幸而他还能走路,还能跟在约翰身边。
之前也有别人见过他现在的样子。那些人没来得及问什么,约翰就带着他又消失在了废墟中。
施法者们明白,克拉斯每次使用魔鬼的力量,都会造成灵魂与身体不能同调,最轻微的症状是“真知者之眼”能力消失,至于最严重时会怎么样,没人预计得到。
现在的情况就是由于这种不同调——克拉斯把灵魂奉献给了与魔鬼祭品的战斗,他曾经彻底失控过。
那时,他放弃了控制自己,他忘记了能维持人性的一切。现在,他再次恢复平静,可是灵魂和身体间的联系却已经受到损伤,出现了极大的不同调,或者说——再也无法同调了。
他无法再自由地控制躯体,就像得不到正确指令的机器一般。
“别担心,克拉斯,”现在,约翰能从这张毫无表情的脸上读懂克拉斯的情绪,“不久前我就已经都知道了。”
克拉斯直直地看着他。约翰继续说:“你没法离开沙盘了,对吗?我不懂具体的原理,但是我们一起在沙盘里这么久了,我猜到了。”
克拉斯害怕接下来将听到的话。没等约翰说出来,他就明白自己会听到什么。
“如果你出不去了,我就也留下。”
约翰在故作轻松地拍着他的肩,畅想“留在沙盘里”的未来,比如“既然我能自由进出,我就可以把你家的东西搬过来”,还有“如果你想见谁,我可以让他们进来找你”……
可是,这不可能。
克拉斯僵硬地移动着脚步,在心里默默说。
——我对身体的控制力每况愈下,渐渐地,我会彻底失去行动能力,但灵魂永生。我会被困在不能再动弹的躯体里,继续在沙盘中生存……就像当年被困在泥土下的宝石中一样。
和死去也没什么区别。
克拉斯想笑,可是他却没法控制面部肌肉,没法让嘴角翘起来。
他想说:约翰,你误解了将来会发生的事,它们可一点都不浪漫。
几排书架后传来马匹行进的声音,克拉斯突然停下脚步。
约翰回过头来,觉得克拉斯的嘴唇好像动了几下,唇语的形状就像是在说:是时候了。
他不确定克拉斯说的是这个。于是他靠过去,捏了捏克拉斯的肩:“你想劝我离开吗?我也许会离开,但只离开一小会儿,然后会再回来。别想说什么‘这里不属于你’,几个月前……大概是几个月前吧,你就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他捧住克拉斯的脸:“我完全明白你在想什么。克拉斯,你一直都是这样,记得几年前我对你缔约时吗?当时,你想放弃,你宁愿被当做试验品、宁愿被当做威胁杀死,也不想为了我而去抗争。你习惯于让其他人主宰你的命运。在匈牙利的森林里时你就是这样,直到身为协会的调解员、直到现在,你还是这样!”
他停下来,深深喘了几口气。血族不用呼吸,可此时他却有种心脏在过速跳动的错觉。
“克拉斯,你也知道,我一直很排斥碰朋友的血,更何况是你的。但是,我从没因为缔约行为而后悔。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发现了,你喜欢放弃,你总想着屈服。如果不依靠缔约的力量,我没有其他办法让你往好的地方看……所以,即使你不同意,我也要命令你接受我留在这!”
他刚说完,一阵寒意突然袭来。约翰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他发现,克拉斯的眼睛里有什么闪烁了一下。
黑眼珠恢复了一点光泽,僵硬如雕刻品的眼角也动了动。
血族本不会觉得冷。就在不到半秒之间,犹如针刺的寒意从约翰的双脚开始攀援而上,就像身体瞬间坠入冰湖一般。
克拉斯的声音响起,但嘴唇却并没有动。
“我尽可能节省下来最后的一点点控制力,就是为了现在,”克拉斯在“说”着,“但我维持不了太久,我必须尽快。”
“你在说什么?”约翰对这感觉很熟悉,不久前他也体会过类似的——那是面对魔鬼时的、发自灵魂的恐惧。任何生物都无法抵抗。
熟悉的黑色碎片又开始凭空出现。它们很稀少,而且旋转的速度很慢,正缓缓在克拉斯身边聚集。
“约翰,你命令过我,叫我不能离开你……”
克拉斯向前踏一步。约翰本能地想后退,但忍耐住了。
飞舞的黑曜石碎片带起细小旋风,把克拉斯本来就有点凌乱的黑卷发吹得更乱。他肩上披着的风衣也被卷落在地上,被割出许多切口。
碎片没有扩散,而是不断裹挟他身边脚下的石头、木屑、金属。它们被聚集糅合在一起,最终形成一柄悬浮在克拉斯身边的、黑色的长枪。
也许因为不是用嗓子来说话,克拉斯的语调平平的,毫无情感变化,就像人工阅读机器一样。
“你说我不能离开你,却并没说不能伤害你。”
伴随这句话的最后一个音节,长枪穿破空气,钉入约翰的心脏。
98…沉覆
约翰向后倒下去,依旧带着惊讶的表情。血族心脏被钉穿并不致命,只会让他们完全无法动弹,也不能出声。
他躺在地上,看不到克拉斯的身影,只觉得胸口像在燃烧。他听到梦魇的蹄声靠近,一双铁手套将他的双臂提起来。他被拽上马背,身后是坚硬冰冷的铠甲。
虽然无法回头去看看,但约翰已经认出了这是谁——通过梦魇的脖子认出来的。这匹“马”和其主人一样,没有头,截断的脖子上挂着个双肩背包,包里是其主人的头颅。
金普林爵士和他的坐骑滑稽得让人不能直视,约翰却笑不出来……就算没有被钉住心脏,他也同样笑不出来。
“谢谢你愿意帮我,爵士,再见。约翰,再见。”
克拉斯看着金普林爵士,骑士对他颔首致意。
约翰这才明白,他们是早就说好的。这些黑暗生物永远比较听克拉斯的话,他们乐意服从克拉斯。
梦魇载着金普林和约翰,穿过人们曾途径、曾战斗过的一块块区域,向出口走去。
由于缔约的力量还在,“你不能离开我”的命令还在,克拉斯仍步伐缓慢地跟在他们后面。他越来越难以控制身体动作,走路还不如几岁的孩子平稳。
金普林爵士不会停下。这是他之前反复对金普林交代过的。克拉斯满意地想:所以我愿意和骑士打交道,这些生物一旦同意了你的要求,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反悔。
渐渐地,他跟不上梦魇的速度了。他看向远方,看向约翰。
他看到的不仅是一个年轻的血族,更是至今人生中最令他意外的人。
“至今的人生”并不包括被深埋于黑暗地下的日子,也不包括匈牙利森林深处。能被称为“人生”的,只有被米拉抚养长大后的岁月。更之前的那些,与其理解为“魔鬼的生涯”,不如干脆称之为噩梦。
现在,噩梦重新回到了身上,“人生”却已经结束了。
他知道,人生本该有机会继续下去的。比如,他应该继续和约翰做搭档,或许一起遇到危险,或许收获些奇妙的经历,他们会遇见前所未见的生物,会再次因为胶质人的坏脾气而头疼,也有时他会和约翰分开行动,他留在办公室处理些文件,而约翰带着卡尔出去,登记城市里新来的野生血族……
很多年会就这么慢慢过去。在这些年之中,史密斯会再找几个人结婚,玛丽安娜会提交实习申请,卡尔对卡萝琳的盲目热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褪……
假如自己一直都还是人类,假如力量与记忆从未觉醒,到最后,“身为人类的克拉斯”会变成古怪的老人,写了一本又一本胡说八道的惊悚小说。直到他死去,仍有人以为他杀过三任配偶;而协会的同僚们,以及他帮助过的生物们,都会称他为最亲密的老朋友。
这该是多么完美的人生。不论是作为普通人,还是作为施法者。
而从死后开始,接下来将发生的事就不完美了:等生命走到尽头,身体彻底凋朽,他会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死亡。
他的躯体将衰老得不能再使用,灵魂就像曾被困在石头里一样,继续被困在这个身体里。到那时,被下葬后的他会发现自己不是人类,但他叫不出声、动弹不得,他会再次被埋葬,面对将来无尽的恐怖与孤独。
这么一想,现在的情况也不算坏。只是把事情提前了一点而已。
由于步速缓慢,等克拉斯终于也来到出口附近时,金普林爵士已经不见了。大概所有还活着的生物都离开了,残破空旷的“大图书室”里,就只有克拉斯一个人。
他不能通过出入口,也不能解消法术,但他可以用仅剩的力量再做最后一件事——从内部关闭出口,防止约翰回来。
克拉斯的嘴唇轻轻动着,没有声音。
对不起,我不能离开你,我知道我不能离开你,可这是我仅剩的尊严……我不想让你留在这,看着我变成徒具形体的躯壳。
他眼睛里的光泽再度消失了,身周的力量也消失了。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完整地控制力量与行为。
之后,灵魂将渐渐无法再驱动身体,他也许仍然能驱动杀戮的力量,却无法做出哪怕最简单的动作,无法言语,无法感受。他会留在这,像一具活着的尸体。
他发不出声音。就算能,约翰也已经听不到了。
“你说过,你宁可违背我的意志,也要让我获得自由。那么,现在我也对你做了同样的事。”
“约翰?洛克兰迪,很高兴能认识你。”
铁手套敲键盘的声音有点像老式打字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