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显和汤怀在阵中时视苦笑,张显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骨头都不是自己的了,他勉力朝汤怀道:“你手指如何?还能射箭么?”
汤怀甩甩手指,一连串的血珠就落了下来,不过在这几乎都染成了红色的潮河左近战场,一点也不显眼,他板着脸摇摇头:“刚才已经是最后气力了,弓差点都拉不开了…………换口软弓,也许还能支撑,可是软弓,哪里能射穿对面那些披重甲的鞑子?”
张显一扯他:“走,去见萧宣赞…………下一次,俺们支撑不下去了!这个时候,还能走掉,快点走罢!至少还能保住全军一半,要不然,都得死在这里。俺们两个干脆就留下来断后…………这些女真鞑子,真不愧是灭了辽国的雄兵,竟然如此耐战,简直就不像人!”
汤怀缓缓点头,和张显互相扶持着就退了下去。宋军阵列已经被压迫得如此单薄,不过几十步,就来到了萧言的大旗之下,看着萧言冷着一张脸按剑站在那里,张显嗫嚅一下,还是行礼下去:“宣赞,俺们又杀退了鞑子一次…………再来一次,弟兄们就再难撑持得住了!宣赞一身,担负大局,不能在此殉了!”
听到张显此语,周遭人的目光都投射了过来。萧言站在那里,不用仔细分辨也能看出,这些人的心意和张显都是一样。
战至如此地步,说麾下怕死避战,那是假的。可是谁对眼前战局,都没了乐观的态度。对于那些反复扑击,舍死忘生,仿佛不知道疲倦,不知道害怕,对生死看得再平淡不过的女真人,在他们心中,已经成了一个沉甸甸的,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的可怕存在!
大家在这里战死也就罢了,萧言和岳飞,无论如何都得活着,岳飞战死,他们这趟就是白来,就是白白地付出了这么多牺牲。萧言和他们一起战死,他们是跟着萧言全军北上的,就再也没有知道在幽燕边地,这么多大宋战士舍死忘生和鞑子作战的事迹,也就没人知道女真鞑子的凶悍,不知道这将来就是大宋的大敌!
周遭麾下的心思,萧言明白得很。
女真人的强悍,也让萧言亲身领会到了。倒一杯咖啡,在躺椅上看着那些历史书上冰冷的几行字,和亲身站在战场上,看着女真鞑子一次次地冲击着自己单薄的战线,看着伤卒在自己脚边上辗转呻吟,闻着战场上传来的浓重血腥气,每一次拼杀,就在自己的几十步之外,仿佛兵刃碰撞声,人体倒地声就在心底震动,在下一刻,这些仿佛无敌的女真鞑子就会冲到自己面前…………
这种感觉,完全不一样!
可是,这一步就退得下去么?
两面女真统帅的白旄大旗,就在自己不远处飘扬,那两名女真统帅,就在旗下冷冷地注视着自己,看着这些宋军包括他萧言在内,何时放弃,何时被女真人的强悍压倒,何时掉头就跑!
这次虽然是这个时空当中,大宋和女真的初战。但是几乎就能决定将来所有和女真战事的命运!自己统帅的是大宋虽为精锐的兵马,一连串的胜利之下,也正是士气最为高昂,最为敢战的时候,要是还是被女真人这样悍不畏死,不知疲倦的反复扑击下击败,那么在今后,自己统帅的宋军其他部分,将不再会有这么高昂的士气,来和女真列阵而战!更不用说其他宋军了!
自己前来,是挽此天倾,是在和一千年前沉重的历史战斗。
因为自己的加入,这场历史已经有所不一样,萧干已经被自己击败,郭药师这个燕地大豪被自己囚禁,燕京城差点就被自己拿下,女真也比历史上提前南下了…………
自己已经改变了那么多,难道就是改变不了汉家文明,在女真人手中元气大伤,最后又覆灭于蒙古手中的命运么?天下精兵强将,都在自己手中,连岳飞这等不世出的名将,都纳于自己麾下,难道凭借于此,这些汉家儿郎,还是要败在这不多的女真兵马手下么?
自己穿越而来,步步是血的经历了这么多,最后还毅然北上,等同放弃了自己前面拼死赢得的一切,来到这里,不是最后接受这个命运的!
自己若在此时后退一步,怎么对得起在古北口死战之际,还在等待他到来的那些战士?面对女真鞑子,他们可未曾后退一步!
至于自己将女真击败之后,还要回返燕京的打算,在这一刻,萧言甚至想都不愿意想起。
现在要做的一切,就是站在这里,迎接女真的挑战,迎接他们不知道还有多少次的扑击。要不自己就战死在这里,只要活着,在天黑双方罢战之前,自己绝不会后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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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言深深地吸口气,淡淡一笑:“给我披甲。”
几名亲卫,连同张显汤怀,同时出声:“宣赞!”
萧言不理他们,只是摆摆手,身后亲卫顿时打开甲包。萧言身上,本来有一层锁子软甲,不是临敌用的重甲。穿越以来,萧言冒险已经成了习惯,所以随身还备有一副重甲,这副重甲也是一片片甲叶连缀而成。宋时制甲技艺高超,这加了两块明光护心镜的近乎于锁甲的重甲,穿上不仅活动灵便,而且在萧言看来,也应该比那些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板甲防护力更高一些。
他一米七八的身高,虽然略略有点单薄,但是现代良好的营养也让他骨骼含钙程度很高,完全负担得起两层重甲的重量。虽然战阵拼杀本事不过而而,不过又这两层铁壳,至少自身安全上把握大了许多。
身后亲卫,默不作声地帮萧言将一块块甲页披在身上系紧,前当后靠,仔细对准拼合上去。再给他换上包铁靴子,最后再将沉甸甸的铁盔合在萧言头顶。
军阵当中,每个人都看着萧言如此扎束,但却只能看到萧言从头盔下投射出来的逼人目光。
不多一会儿,萧言已经扎束完毕,他先回头,朝着默默看着他的岳飞一笑:“鹏举,还能厮杀否?”
岳飞笑笑:“浑身是伤,也痛得厉害。流血不少,头晕沉沉的,只想躺着…………俺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了!俺是人,又不是牲口,哪里还有多的气力…………不过宣赞上前,俺岂能不跟着?这杆大枪总能为宣赞遮护一面!”
汤怀也上前一步,这个老实闷葫芦,心里就三样东西。萧言萧宣赞,岳飞岳哥哥,还有自家的几个兄弟。其中两人都要上阵了,他就根本没想过自己也要后退的事情。
“…………宣赞,俺差不多射了快两百箭,俺瞧得清楚,虽然女真鞑子都是些铁壳王八,可俺射死的总有二十多人。现在手指都割伤了,胳膊酸软得抬不动,不过咬着牙,拼着这胳膊将来不要,也总能以手中弓,为宣赞遮挡另一面!”
张显叹口气,同样上前一步:“宣赞,就当俺前头的话没说。宣赞是大军统帅,你做了决断,俺们誓死跟着就是…………俺实在是没什么气力厮杀了,不过总还能用这身躯,帮宣赞挡住女真人扑来的兵刃!跟着宣赞转战幽燕,什么样的对手都见过了,在河北当泥腿子的时候,可没现在痛快!现在就追随宣赞,将这些女真鞑子也击败罢!”
萧言一笑:“没那么严重。”
刷的一声,他拔出了腰间佩剑,阳光映照之下,佩剑的光芒,闪烁生光,耀眼至极,直入每个列于阵中的战士心底。
萧言将长剑指着对面女真两面白色大旄所在的丘陵之上,大声厉呼:“女真鞑子也是人,他们无非就是以前生活辛苦,为了生存,不得不在最恶劣的环境下挣扎求存。只不过是他们从来没将自己当人看,才打熬出这么个能反复冲阵厮杀,耐战到了如此地步的身体!
他们没将自己当人看,也从来没有将对手当人看,所以才能漠视生死。这条性命,对于他们而言,不管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都是最为无足轻重的东西,所以他们才能反复冲杀,不顾死伤…………
这种凶蛮,只不过是野兽一般的本能。而野兽虽然无知,但是也能感到对手到底是不是他们所能压倒的!如果对手在这些野兽面前软弱,轻易被他们压倒,那么他们就会更加肆无忌惮地扑击而前,将这些退避软弱的对手撕碎,将我们身后的所有一切都淹没在血海当中!
如果对手足够坚强,抵挡了他们凭借兽性支撑的一次又一次的冲击,那么他们也会畏缩退避,再不敢向前…………在他们身后,还有无数的野兽存在。等待着这些前锋试探出来的结果,如果我们不堪一击,那么更多的野兽将要蜂拥而出,我大宋军人,用百年死战将契丹和西夏,死死地堵在宋土之外,为此百年以降,数十万我大宋武士捐躯沙场,难道此刻,在辽国式微,西夏已经退回横山以西的时候,要将这更凶悍的胡虏蛮族放进来么?
我要求你们,站在这里,不要后退,让这些野兽,知道我们不会在他们面前退避半步,将他们迎头打回去!
大家跟随着我,在全军败退之际,从白沟河走到这里,还有更多的功绩等着我们去拿去,还有更多的声名等着被后世所流传。这些功绩声名,永远不会被人忘记,我萧言,用自己的性命保证!
现在,我就和你们站在一起,直面这最为凶恶的大敌!大宋所有人将来都会知道,在这里发生的战事,到底有多么的重要,而我们,到底立下了何等样的丰功伟绩!
看,他们也在喘息,他们也在观望,他们也在等待着我们自己崩溃…………他们也不过是人!靠着对手的软弱,才能助长他们的气焰,而我们今日,就绝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我萧言,就在全军之前!”
一番厉吼,久久地回荡在已经变得单薄的军阵当中,喊出了最后一个字之后,萧言板着脸就大步上前。
他自己知道,自己所说的,很多都是空话。很多道理,并不是这一千年前的大宋军人所能理解的。他们更多的还是在意功绩犒赏升迁…………可是当一军统帅,又是文臣,站在他们当中,甚至在最前面独当敌军的时候,已经比任何言辞都能打动这个时代的军人丘八们了。更何况他还有不败的声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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