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篁和玉心都被这一瞬间的变故惊得呆了,只见那白衣剑客一边说话一边抓着酋的肩膀来来回回地晃,简直像是要把他摇散架似的。
而酋也未必好多少,一直被捏着肩膀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拍开那双手:“放开!我头都晕了!!”
白衣剑客退后两步,一手握着剑,依然满脸不忿。他肤色极白,远看凝脂霜雪一般,容貌也明丽无比,舒眉朗目,尤其一双眼珠竟是醇厚碧色,有如琉璃沁翠。若非此刻他正恶狠狠地瞪着酋,真真当得起“绝世美人”四字。
幽篁虽从未当面会过此人,但他的名头却早已响彻大荒,来来回回听过无数。更何况此人的父母俱已见过,只觉得褪去了萦尘的妖媚,又远较卓君武精致,正是集了两人优点于一身。
这自然是幽都魔君,张凯枫了。
只不过现在瞧着他与酋之间,虽有困兽刑牢的典故在前,但远不似传闻所说的那般彼此憎恶,反倒是熟悉亲密得如同长期并肩的同伴战友。
玉心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
虽然她以前从未见过无寐侯面具下的真容,但与张凯枫却打过多次交道。现在看到张魔君这番姿态,便是再迟钝也猜到了。
然而谁都没来得及说话,斜里又窜上来一道高大的身影,满身厚重铠甲,长长的黑发披肩,一上来就把酋死死抱住,那身单薄白袍瞬间被揉得陷进怀里几乎看不到了。
“主上……!!”
槐江激动得连声音都在打颤,似乎下一刻那张素无表情的脸都要淌出泪来了。幽篁从背后好奇地打量他,发现后面空荡荡的,真是不见了那具死沉死沉的棺材。
“槐……江——!!”酋却几乎喘不过气来,脸都在发白,毕竟身为他座下最强的左亲卫统领,槐江这一抱可谓有千钧之力,“松……手——!!你胸甲硌得我好疼——!!”
槐江一怔,反应过来自己激动之下显然僭越了,连忙退后两步。似乎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摸摸酋胸口是不是真硌伤了,但小臂微微抬起又迅速放下,顿了顿,旋即低头俯身、单膝跪地,行下一道大礼。
众人都望着他。
槐江声音不稳地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每日抬头仰望,夜安城的结界光辉闪耀一如往昔,从未减弱一分一毫,便知主上必定还活着。只是当时城内大乱、流言四起,属下们措手不及,收束叛党、重整秩序花了些时间,故而延迟到现在才寻到主上,实在罪该万死。”
酋望着他,怔忪一刻,才道:“寻我做什么?我并未叫你们寻。”
“主上……”
“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因着那道阵法,我一旦离开夜安城便力量尽失,沦落至天屠魔之辈。如今,又怎能继续做你的主上?槐江,如今你我之间,是你更强。”
酋的语气虽平稳,但槐江与他相处日久,立刻便听出其中隐含几分失意,不由怔了怔。等再次开口,语气已极为郑重,道:“属下可不管那些。当年既认您为主上,您便是我一辈子的主上。这几百年来,北溟情势起伏,权力更迭,诸侯们轮着番地更换,还看得不够多吗?但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槐江也依旧遵循忠道,只愿就此追随于主上身旁,初心不改、至死方休。”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铿锵激越,在场众人都是久经战阵之辈,闻得此言,心里都是一阵震动,又不禁生出几分感慨。
玉心识破酋的身份后,本觉得尴尬,故而隐了一半身子在幽篁身后。此刻却不知不觉往前挪了半步,大约是听到槐江的话后,想到了不知此刻身在何方的狄戎。幽篁侧头,见她低眉敛目,清丽面孔似有忧色,不由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紧接着,槐江站起,侧过身子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一大批妖魔军队,又道:“他们听说我要寻找主上,便都加入了来,一路隐瞒行踪,从夜安城潜到这里,路途险阻,不曾有半句怨言。大家都是一般心思,只要活着就都是主上的战士,如若死了,也只能是为主上而死的战士。”
话语一顿,那些妖魔尽皆列队站好,虽然大多形容狰狞可怖,却军容肃整端严,显然训练有素,一双双或圆或扁的瞳孔一股脑地望着酋,透着不尽的热忱与崇敬。偌大一支队伍,怕不有几百上千之众,此刻却不闻一声杂音,唯有铠甲刀剑精光锃亮,月下锋芒闪烁。精锐之兵、虎狼之师,风采尽显于此。
“……几百年来,夜安城内从来都是只闻无寐侯,不闻幽都王。城中的每一名战士,都是当初主上费尽心血,层层选拔,一点点培养出来的。若论上阵杀敌,则勇猛无匹、以一敌百,可令敌人丧心裂胆、望风而逃。北溟尚武,故而夜安城的出身对于魔族而言早已成为无上的荣耀。许多受命被派往别处的战士曾与我言道,每当出征,无论走去多远,只要回过头,看到那座巨大城池依然矗立天边,想到自己在其中度过的岁月,便觉得胸中豪气吞云。既然连这世上最严酷艰苦的训练也坚持了下来,那么前方无论遇到怎样的险境也都无所畏惧。”槐江继续道,“故而今日来到此地的,是夜安城无寐侯的部队,不是北溟幽都王的部队。战士们曾与主上并肩而战、生死相托,战阵上的情谊,等闲又怎能轻易消弭?纵然主上一时落魄,但他们依然愿意追随至天涯海角,决不退缩。若有人要与主上不利,却先须过问这一重重新磨的刀枪。”
槐江平日不善言辞,往往都是木着一张脸,能少说就少说。此番慷慨激昂的一长段话,他大约是在心中盘桓了良久,竟一口气娓娓道来,丝毫不见滞涩。
酋怔怔地听着,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大,半晌没有说话,唯有呼吸渐渐不稳,显然内心正情感激荡。
“好厉害……”玉心低声叹道,“传闻皆言无寐侯穷兵黩武,但能将部队训练到如此地步,军心肃整、竭尽忠诚,当真十分不易。”
幽篁在一旁笑笑,心中蓦然莫名其妙地自豪起来,宛若是自己受到赞扬一般。这段日子只见玉心治下的夜明城繁荣丰饶,但回头想想,酋的领地也绝非一无是处,不过风格相异、另有所长而已。毕竟说白了,夜安城乃是一座军营,而酋作为战将的本事则永远是整个北溟无可匹敌的。
心中一热,当即上前,走到那白衣身影一旁,在衣袖遮掩下悄悄去握他的手。酋五根修长手指本在微微颤抖,碰到幽篁当即紧紧地反握,掌心炙热一片。
酋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扫视了场上一圈,缓缓开口:“你们愿意一路追随到此,可谓尽诚竭节,实则是出乎我的意料,酋在此、诚感各位厚意。”
他说着,往前半步,微微躬身,极郑重地向面前的妖魔军士们行了一礼,才道,“然而,若为大家共同的未来考虑,我却是要劝你们全部都回去的。”
场内肃静一片,即便酋如此说,却无有一人答话。众将士只是抬眸,默默地望着他,竟丝毫不为所动。
“如今我已失势,前途未卜。你们若跟随于我,也不知日后会遇上什么。更何况,如今于明于暗,我都已与幽都王决裂,那家伙权势滔天,我连自己都未必护得住,更何况你们——”
忽有一名魔族战士站出来,幽篁认出那是角斗场的杜宇,只听他道:“……主上,入了您的部队,岂有一名是怕死之辈?”身后各个将士更是不约而同点头。
酋蓦然噤声,随即微微笑了起来,平日凌厉的面容此刻忽见柔和,唇线上挑,眼角微弯,月光耀下,一时明丽无匹。
“……也对。入了我的部队,又岂有一名是怕死之辈?”他道,“好!既如此,我便不再推辞。从此而后,我与大家同进同退、同生共死,势要在这北溟再闯出一番天地。”
众将齐声欢呼,声势震天不绝。忽一声唿哨,却是张凯枫鼓掌笑道:“好!好一番激昂壮烈、意气风发的陈词!酋,你既打算好好玩,可也得算我一个。”说罢,飞剑流转,划到原先被玄晖派来的那数百名追兵头顶。这些妖魔此刻早就被夜安城的部队团团包围,见势不妙却又无处可逃,已然惊慌失措。
张凯枫道:“反正他们听了今日此间对话,大约也不能活了。不如就通通拿来祭旗,如何?”说罢手中利剑已然灵光闪烁,挥了下去。
☆、故人
第二十章故人
杀伐既止,方才还张牙舞爪的数百妖魔此刻尽皆尸骨化灰,苍蓝色的血液将泥土都浸透了一层。酋命令麾下迅速转移,赶在又一波追兵到来之前隐入了夜明城西南的晓夜丛林。此地浓雾弥漫、草木丛生,偌大一只军队藏匿其中,要隐瞒行迹竟并不费力气。
槐江似对幽篁极有敌意,但因着酋在身前,倒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用那双黑洞洞的眼睛死瞪着他,右手则在自己的刀柄上摸来摸去。幽篁知道槐江大约是记恨自己拐跑了他家主君一事,心里也着实有点发虚。抬眼看着酋正在为了安顿大部队而忙前奔后顾不上自己,不由得摸了摸鼻子,扯着玉心一块儿潜回夜明城打探消息去了。
张凯枫避开一众忙碌的妖魔,自己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独处。酋去寻他时,年轻的幽都魔君坐在一棵紫藤树下,执了一片鹿皮正小心翼翼地擦拭染血的长剑,剑阁弟子惜剑的习惯,竟从少年时期沿袭至今,从未改变。紫藤花瓣随风落在他的白衣上,点点滴滴,与繁复华美的镶边交相呼应,更显雅致静好。
酋无心欣赏这道美景。他见过太多太多美丽的人,无奈自己性子却是个尚武的。纵然表象声色再美再好,但凡手无缚鸡之力,在他眼中也是毫无用处。让酋觉得无论如何必须亲自来一趟的,是今日战斗之时,张凯枫表现出的异常。
经历不同,性格不同,习惯不同,每个人在做事时都会有一套自己的风格。彼此间熟悉的人,往往能从一些极为细枝末节的地方,诸如脚步声,说话语气,小动作等等,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