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丽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你赔我?旬旬啊旬旬,你背靠着金山银山还是怎么着?我说你自身难保,还养着这东西干什么?脏兮兮的不说,你明知道我最不喜欢这些猫啊狗啊的!你是我女儿,住在我这也就算了,可这只猫我已经忍了很久,今天说什么也不能再留着它!”
旬旬万分为难,苦口婆心地试图说服母亲:“它都被人养惯了”
她说到半截的一句话忽然就此打住,再也做声不得,因为这些都被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断。
“我用水冲洗了几遍,你再帮我看看,这伤口到底用不用打狂犬?”
在旬旬无比震惊的神情配衬下,裸着上半身的周瑞生边扭头查看自己的背部边从浴室里走了出来,他只顾和艳丽姐说话,咋一看见旬旬,也吓了一跳,慌不迭用搭在肩膀的毛巾来遮掩自己。然而那只是一条普通的面巾,如何能将只着一条内裤的他遮个周全,光捂住了前胸,倒挺出了个肥白的肚子,更显滑稽。
“哎呀,旬旬是旬旬回来了我,我先去换个衣裳”那肥白的身躯很快穿过艳丽姐和门的间隙进入主卧,消失在旬旬的视线范围里。
“他他在这里干什么?”虽然这句问话实属多余,答案显而易见,可此时的旬旬却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语言。
艳丽姐的脸上瞬间染上了不自然的绯红,旬旬这才留意到她身上也仅仅松垮垮地套了件真丝的睡袍,云鬓蓬松,眉梢眼角的失意早换成了风情。
旬旬不是小孩子,她很清楚在自己回来之前这屋子里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艳丽姐方才的气急败坏除了老猫的招惹,很大一部分还来自于对这进展的无所适从。
旬旬当然没指望过艳丽姐为谁守节,无论是她死去的父亲,还是尸骨未寒的曾教授。她理解甚至支持母亲去寻觅生命中的第二春,但为什么要是周瑞生?池澄口中的“王八蛋”表舅,她公司里的同事,一个油滑世故无比的中年男人,这绝对不是艳丽姐的春天,只会为眼前尴尬的处境雪上加霜。
“他怎么了?反正你迟早也会知道的。”艳丽姐强作理直气壮,“我这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只许你和男人纠缠不清,我就要守半辈子活寡?”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你们,你们唉!”旬旬实在是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她虽已疑心母亲和姓周的有暧昧,但打死也想不到会那么快在这房子里看到光着身子的周瑞生。
“这事你别管。”艳丽姐仿佛又想起自己在这所房子里的绝对话语权,看了一眼仍在女儿怀里的猫,成功地转移了话题:“你回你的房间去吧,不过在这之前先把猫给我弄走!”
她这会还不肯放过,看来老猫闯下的祸也不轻。旬旬记起周瑞生转身时背上的几道血痕,得是什么情境之下老猫才会跳上他的裸背伸出爪子?这猫向来胆小,年纪大了也不再好动,平日里多半躲在旬旬床底睡觉,遇到生人更不敢放肆,除非有奇异晃动的东西吸引了它天性里狩猎的本能。
装着猫食的碗正对着主卧室的门,难道是它睡醒了出来喝水,又恰好遇到没有把门关严实的两人光是这个联想都足以让旬旬崩溃。
“你还抱着猫杵在那干什么,我说的你听见没有?”艳丽姐不依不饶。
旬旬强令自己心平气和地讲道理。“这么晚了,外面又是天寒地冻,把它放出去它还怎么活?就算是要送走,好歹等到明天我给它找个去处。”
“我管它活不活得了?别人离婚被孩子拖累也就算了,你倒好,没生孩子,却主动从姓谢的那里带了只猫出来,你生怕你没个拖油瓶就不够倒霉是不是!”
艳丽姐话说得益发难听,这时穿上了衣服的周瑞生站到了她的身后,亲昵地埋怨道:“有话好好说,何必对孩子发脾气?”
他继而面朝旬旬,脸上堆着笑,略带拘谨,反复搓着手。“那个旬旬呐,我今天喝多了几杯,实在是嘿嘿,实在是不好意思了,不过我和你妈妈”
“你要是可怜我的话就别再往下说了。”旬旬打断了他。
周瑞生保养得不错,年近五旬,脸上鲜见皱眉,平时系上领带,带上眼睛也算文质彬彬,可此刻旬旬看着他白净面皮上那双目光游离的眼睛,刚才那白花花的肉仿佛又在眼前晃动着。她不禁把老猫抱得更紧,她知道,它和自己一样的恶心。
周瑞生不尴不尬地干笑着,交握的双手里还拎着一条毛巾,正是他不久前从卫生间里搭在身上带出来的那条。旬旬试着把注意力转移,想想蓝天,想想白云和海洋可是,她还是无法忽略,那竟然是她的毛巾!
她想发作,偏又出不得声,好像有个小人不停在耳畔提醒着,这是艳丽姐的房子,这是艳丽姐的房子,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房子是老式结构,只有一个卫生间,她甚至能在脑海里构想出日后和周瑞生同在一个屋檐下进出的日子,他今天随手就借用了她的毛巾,下一次是什么,牙刷?
“你背上的伤口还得好好处理一下,明天我陪你去打针,我先处理掉这只猫。”艳丽姐再度把矛头指向旬旬,“这猫平时蔫蔫的,竟然还敢伤人?要不是看在你的份上我早收拾了它,你别跟我打马虎眼,现在就让它滚蛋!”
旬旬不是善辩的人,憋得满脸通红,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和怀里那只猫抖得一样厉害,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好,好!它滚蛋,我要识相的话也应该趁早滚!”
“你朝我说什么狠话,真那么有骨气有本事,当初还用得着回到这里?”艳丽姐嗤之以鼻。
旬旬当即二话不说,冲进自己的房间,把老猫往猫包里一塞,就四下收拾着自己的私人物品。她平日里收纳就极其有序,重要物件井井有条,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已整理停当,拎着猫包和行李就朝大门外走。
周瑞生见事态严重,急着要去拦她,可旬旬这样鲜少动气的人一旦盛怒之下他如何能够拦住。艳丽姐脸上除了意外,也不无悔意。她或许逞一时口舌之快,但毕竟是自己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未必真动过将女儿扫地出门的念头。可艳丽姐爱面子,挽留的话毕竟说不出口,只得嘴硬半讽半劝:“哟,说走就走,看来是找到下家,腰板硬了。我告诉你,走出这个门容易,当心被男人骗了,回头连个哭的地方都没有!”
旬旬打开大门,回头对母亲说:“妈,最后那句话正好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借着一股气性,旬旬头也不回地出了艳丽姐家所在的楼栋单元。起初是三步并作两步,渐渐地脚步开始踌躇起来。她在快出校门的时候给曾毓打了个电话,问能否借她的住处暂时安顿几天。
曾毓那边闹哄哄的,原来她今天去了工地,施工方请吃饭,她原打算明早再回市里。虽然旬旬并未向曾毓明说遇上了什么事,但曾毓很清楚以她万事不求人的脾气,非到万不得已绝不会麻烦别人,当即表示让她等等,自己可以连夜开车赶回来。
工地距离市区大约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此时已近深夜,曾毓说不定还喝了酒,旬旬连忙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若只是找个一夜栖身的地方倒也不难,与其劳师动众,不如随便找个旅店应付了。难的是天亮之后怎么办,她总不能在收回房子之前的这一个多月里都住在旅店里。
曾毓大致问了旬旬的情况,爽快地说反正现在连泉也去了外地,自己平时总一个人待着,旬旬愿意在她那住多久就多久。只是说到那只猫的时候她流露出了为难之意。曾毓有鼻炎,对一切会掉毛的生物过敏,她犹豫了片刻,委婉地劝说旬旬,反正这猫原本是谢凭宁的,不如送回谢家,实在舍不得,还可以找个动物寄养处托人照料一阵,等到旬旬自己安顿好了,再把它接回来不迟。
老猫在猫包里不安分地拱来拱去,外界陌生的气味和声响让它极度不安。
猫是一种恋旧的生物,极其依赖它熟悉的环境,有时候旬旬会觉得这猫就是长着一身毛皮的自己,明明旧地已无处容身,走出来却又无限彷徨。
旬旬谢过曾毓,遂让她不用为自己担心,有什么都等到回来再说,到时说不定已有解决的办法。挂了电话,新的办法并没有灵光一现,但旬旬知道自己不会舍弃这只猫。
并非她把老猫看得无比重要,她是养了它三年,初衷并不是多深厚的感情,而是举手之劳的习惯。事实上,她对身边的人、事和物大多如此,鲜少排斥,也很难亲密无间,往往都保持合理而安全的距离。换个情境,换个心情,只要在正常状态下,她都会认同曾毓的建议是最理性的,可她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夜晚忽然心生质疑,理性有什么用?她理性了快三十年,在四周的癫狂里自以为清醒的人反倒是最可笑的一个。
旬旬走出学校,马路上行人渐稀,车轮压过地面的声音格外的清晰,她挽着猫包的手冻得有种木木的痛感,几辆夜班的出租车看她肩背手提的模样,都试探着放缓车速。她现在不心疼打车的钱了,只是不知道该去哪里。路越走越安静,一辆贴着她的手臂呼啸而过的摩托车吓得她不由自主地揪紧了手上的行李,不能在漫无目的地行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了,她仓皇离开娘家,身上带着的几乎就是她全部的身家。
最紧要的那个小包包被斜背在最贴近身体的位置,旬旬下意识地腾出手去碰了碰它,感觉到它实实在在的存在,这让她又安心了不少。那里,她今后赖以生存的的证照凭还在、“一无所有基金”基金还在还有一把从未使用过的钥匙,以及和钥匙系在一起的门禁卡也还在。
有个人曾说,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用这把钥匙去打开他的一扇门。
旬旬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把钥匙放进了那个小包包里,从始至终她都不认为自己有可能用到它的时候,难道潜意识里的另一个她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她停下脚步,茫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