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没有。”我胸闷气短,受不了他毫无遮掩的注视。
咖啡送上来了,他一只手搂住我,一只手端起咖啡喝。
“你放手好不好?”我的肩膀都被他搂痛了,“我……想上洗手间。”
“真的?”
“真的。”
“不是想跑?”
“不跑。”
“好的,你去吧,快点。”
我立即从他的胳膊下挣脱出来,看也不看他,抓起手袋朝洗手间方向走去。进了洗手间,我扑到大理石台上,打开水龙头狠狠浇自己的脸。老天,他真的还活着,他竟然还活着!我捂着脸根本不看镜子里的自己,扑在洗脸台上哭了起来,越大声地哭越痛快,我心里不知怎么很痛快,计划失败我怎么还会痛快?难道我庆幸自己没有杀死他吗?难道我是有意识地只放半包药,真的是手下留情吗?我为什么要手下留情?难道我爱上了这个男人?如果没有爱上,为什么刚才他搂着我的时候我会头晕目眩?那是一种幸福的眩晕,我是写书的,怎么不知道这感觉只会在恋人间才有?太可怕了!这比他没死掉还可怕!我竟然爱上了这个男人,这个我要杀的人!
天意如此吗?
是不是老天要我手下留情才会安排我爱上他的?老天也在怜悯他?是啊,他是个可怜的人儿,心爱的女人上了天堂,不爱的女人做了他太太,在梓园的时候,每晚见他站在卧室的窗前凝望后山的坟,我在心底就很同情他。刚才在咖啡厅里见到他的一刹那,我的心就像被什么戳着一样的痛,这个男人,自从我骗他喝下那碗下了药的粥,我夜夜不能安睡,一闭上眼脑子里就全是他的音容笑貌。总梦见他无辜地看着我流泪,朝我伸着手,“幽兰幽兰”地喊,那令人心碎的眼神刚才在见到我的时候又重现!即使他是笑着的,表情镇定,可是眼神泄露了他心里的秘密,他很心痛!我也是。
走出洗手间的时候,我的心还在痛。补好妆的脸也是凉冰冰的,已经是深秋了,用冷水冲脸确实很凉,但让头脑清醒下来却是不错的,我头脑的确冷静了不少,没有朝咖啡厅走,而是朝另一边的门溜了出去。
出了咖啡厅大门,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准备拦辆车赶去机场。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猛地回头,一张英俊得无懈可击的脸近在咫尺,冲我呵呵地笑呢。
“怎么要走也不打个招呼呢?”他脸上笑着,眼神却很凶。
“我,我有点急事……”
“死丫头,想跑?”他的笑容说没就没了,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将我半个身子都提了起来,恶声恶气地说,“你以为你跑得掉吗?小妖精,你勾引了我就想跑?”
“我没勾引你!”我挣扎着想摆脱他的魔掌。
“那就是我勾引你啰?”
“你放手,好痛啊……”
“很痛吗?你也会痛吗?”他不但没松手,反而更紧地钳住我的肩膀,让我动弹不得,“我以为你没有感觉的,你的心比铁还硬,你也会痛?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痛?”
“求你了,放开我,你想怎么样啊?”我哭着求饶,他是真的把我弄疼了。进出咖啡厅的人都好奇地打量我们,以为我们在演偶像剧呢。
“应该是我问你吧,我还活着,你想怎么样?还想要我死吗?”
“知道我为什么手下留情吗?”我喘着气反问他。
“不知道,说说看。”
“因为……因为我爱上你了。”
“什么?”他没听清。
“我爱上你了。”
他像是被施了魔法般定住了,怔怔地看着我,大概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猛地推开他,两手叉腰,刚才还是求饶的小绵羊,一下就变成了凶神恶煞的豹子,“听清楚没有,我爱上你了,所以才手下留情,要不是因为爱,你死了几百次都不……”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一把拽过我,又故技重演,不分青红皂白地抓着我一顿狂吻,他总是喜欢这样搞偷袭,对我是这样,对别的女人也是这样吗?他是很有风度的一个人,怎么一发起神经来就跟个莽夫似的。可是,可是我竟然很喜欢这感觉,他的吻如此缠绵热烈,狂风暴雨般让我招架不住,即使是透不过气,我也贪婪地箍着他的脖子,像很多电影中演的一样,踮着脚如痴如醉。这个场景该不该写进书里呢?我在心里想。
最后估计是他也透不过气了,这才松开我,眼眶通红,还是瞅着我发愣。
“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他哽咽着命令我。
“哪句话啊?”我装糊涂。
“就是刚才吻你之前说的。”
“哦,要不是因为爱,你死了几百次都不止……”
“是吗?”
“是的。”
“那你是继续爱呢,还是继续让我死?”
“正在构思。”
半年前。
我从梓园跑出来后首先想到求助的就是秦川。但是跑出来的当晚我并没有去找秦川,而是在公园长椅上坐到天亮,准确地说,是流泪到天亮,我杀人了,我终于杀了那个人(当时以为他死了),没有喜悦,只有悲伤,天空阴沉沉的,见不到一颗星星,原以为杀了他,我会松一口气的,苟且偷生十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可是为什么我悬着的一颗心反而直接坠入深渊,永世不得超生了?
天亮了,我在街头给秦川打了个电话,他接到我的电话很吃惊,而得知我从梓园跑出来后更是吃惊得连话都不会讲了。他知道我做了什么。
“什么都别问,因为我什么都不会说。”我冻得一张脸发青,哆嗦着说。
秦川真的什么都没问,按我的吩咐买了去北京的机票,并送我到机场。到了北京,我直接住进使馆区的公寓,当初回国时我也是住在这里。Rich现在不知道是在瑞典还是美国,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给他写过信了,他写了十几封信给我我只回过一封。但我现在不想告诉他我回到了公寓,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请了个钟点工,每天给我洗衣做饭料理家务,自己全副身心地投入写作。《爱杀》还有三分之一没写完,在我进监狱之前我必须完成这项工作。否则后人将无法知道我为什么杀那个人,不管人们怎么评价这起谋杀事件,至少得让他们知道真相,而让他们知道真相唯一的途径就是通过这本小说。
农历新年的前夕,小说终于完成了,我给秦川打电话,叫他来北京一趟,说有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在电话里我几次想问朱道枫的事,至少要知道他葬在哪里,可是我没有勇气问。晚上我躺在床上神思迷离,灵魂出了窍般无牵无绊,我已经完成了所有的事情,接下来我还能做什么,还能去哪里?我感觉我一直在“飘”,开始是飘在云端里,后来发现自己是漂在水面上,躺在一个狭隘的空间里,爬起来一看,竟是那口画满蔷薇的棺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躺进了这口棺材,在水面上随波荡漾……我不知道会漂到哪里,好像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召唤着我,不由自主地朝着一个方向荡漾而去,我的心反而平静下来,感觉这是命中注定的安排,我早晚是要朝着那个方向去的。
天空好蓝啊,云朵在天上变着奇怪的形状,一会是马,一会是羊,突然,云朵变成了一张人脸,我一眼就认出来,是爸爸,接着是姐姐,只是没有看到妈妈,最后看到的是毛师傅,他们都在天上望着我,眼神中是无言的叹息。我哭了起来,喊着他们的名字,可是他们像是没听到,一会儿就变幻消失了,我还在哭,泪眼朦胧中我发现自己漂到了一个湖上,很大的一个湖,一眼望不到边,慢慢的,天边出现一个绿色的点,那个点越来越大,最后成了椭圆形,竟是一个苍翠的岛!
岛?我惊得目瞪口呆!
很多年前我曾多次在梦中见过一个岛,很朦胧,却肯定是一个岛。此刻岛就在我面前,异乎寻常地清晰,我甚至能听到岛上的风声和鸟鸣声,甚至还能闻到绿树的味道和野花的清香,这时候棺材就要漂到岸边了,忽然我看到岸边站了个人,很熟悉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英俊的脸庞,温柔的眼神,和煦如春风的笑容……
他朝我伸出了手,当我抵达岸边的时候。
“上来啊,我等你很久了。”他一直微笑着看着我,没有任何的敌意。我犹豫着,意识里好像他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岛上呢?
“快来,幽兰,我一直在这里等你,等了很多年……”
“等我?”
“是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命里的。”
这话好熟悉?谁跟我说过?最后我还是上去了,他深深地拥我入怀,声音哽咽,“幽兰,我终于把你等到了,等到了……”
老天,他的怀抱好温暖,被他拥抱着感觉拥有了全世界。我的泪水夺眶而出,多少年的漂泊心碎,不就是期待着这么一个怀抱吗?无论过去经历了什么,将来还会面对什么,哪怕是即刻让我在他怀中死去,我也心甘情愿。
我们手牵手在岛上漫步着,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日影,鸟儿为我们歌唱,花儿为我们绽放,最后我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我靠在他的肩上听他说话,他说:“永远陪着我,别离开……”
“好!”我答应着,随即又问,“可是如果我想回去呢?”
“你回不去。”
“为什么?”
“因为是我让你来的,你是我命里的,我也是你命里的,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连在一起,最终都进那口棺材……无论谁先躺进去,另一个就会灰飞烟灭,我们的爱和生命最终都将在这个岛上终结。”
“这个岛吗?”
“是的,这个岛。”
“……”
好像过了很久,地老天荒般,我醒了。
满眼阳光,窗外风声鸟声,感觉还没有脱离梦境。
秦川正好在这时打电话过来,他说他已经到了北京。我带着书稿约他在一家酒店见面,很多话无从说起,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