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推进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男的四十多岁是喝酒喝死的,女的才二十出头,是病死的。明天他们就要化成一把灰了,我很为他们难过。我走到那个女的跟前,揭开白布,又点根蜡烛,坐到她身旁跟她说起话来。可能是病了很长时间,那女的脸瘦得只剩皮包骨,眉骨高高突起,眼窝陷进去很深,睫毛很长,想象她健康的时候一定很漂亮。我注意到她的嘴唇也是微张的,跟我见过的很多尸体一样,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没说出来,她想说什么呢?想说她是多么留恋这个世界,想说如果活下去,她会跟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会生活得很幸福,是这个意思吗?
“其实你不必难过,真的!”
我用手指梳着她的头发,跟她轻声细语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人生,你的人生虽然短暂,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去做,很多愿望没来得及实现,可是你知道吗,你匆匆离去却也避免了遭受很多无法预知的痛苦……你很幸运,跟我的姐姐一样都很幸运,你们是上帝的天使,上帝怜惜你们,不忍心让你遭受那些生不如死的痛苦才把你们接回去的,你看我就活得好痛苦,姐姐和爸爸都不在了,妈妈不见了,四阿婆死了,有时候我真想跟他们一起去算了,真的,好多次都想跟你一样,躺在这里……”
“幼幼,幼幼……”
说到这里,突然我听见有人叫我。我能肯定是活着的人在叫,而不是躺着的人。谁?谁在叫我?我猛地站起来,四处张望,门口方向射过来一注光线,我挡住眼睛,不能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
“幼幼,你在干什么?”是毛师傅的声音。
我这才看清,毛师傅拿着手电筒站在门口,诧异地望着泪流满面的我。他很诧异,因为他居然看到我流泪了,我从不在站着的人前流泪,现在居然在一群躺着的“人”前流泪!
“你这是怎么了,孩子,”毛师傅走过来,心疼地打量我,“你哭了!你在跟谁说话,跟这个人吗?”说着他把手电筒照向躺着的那个女孩,“她是个去了的人,她怎么听得到你说话?孩子,没人跟你说话,你宁愿跟去了的人说话吗?”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身冰凉。
“孩子,我真是很担心你,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很担心,你身上的怨气会害死你的,师傅说的话你怎么不听呢?你不属于这里的,早晚你得出去面对外面的世界,你带着这一身怨气会吃很多苦!师傅知道,其实你也是个有爱的人,如果让你的爱来抵抗怨恨,你就会获得重生,爱就是你求生的武器,否则,你会被置于死地……”
“武器?”我忽然觉得师傅说话文绉绉的。他不过是个火葬场的工人,怎么会讲得出这些话?
“是的,爱是唯一能抵抗你心中仇恨的武器!”师傅说的话更深奥了,“你只能用这武器去救自己,救别人,而不是去伤害人,甚至是杀人……”
“杀人?爱能杀人?”
“是的,爱是这世上最残忍的武器,无坚不摧……”
杀人?爱能杀人?我听不到师傅在说什么了,脑子里就只有这两句话在跳跃,鬼火般,将我迷蒙的双眼照得通亮……
第二天,毛师傅一早就来上班了,我跟他忙着给今天即将火化的几具尸体化妆。其中有一具就是昨天晚上我跟她说话的那个“姐姐”。下班的时候,他忽然对我说:“幼幼,你看点书吧,你这么年轻,又是一个人,总要找点事干,否则会疯掉的。”
“看书?”
“是的,看书!”
次日上班他真的给我带来很多书,什么书都有,我问他哪来这么多书,他说他女儿没工作,在市区开了家书店,生意不太好,反正摆在那也没人看,就拿过来给我看。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书其实就是毛师傅自己的,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还是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呢,教过两年书,本来会一直教下去,不幸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相恋多年的女友突遭意外去世,师傅受到刺激没法再教书,在停尸房陪了女友两天两夜后决定留下来,谁也不知道那两天两夜让师傅领悟到什么,总之他变了个人似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常人没有的神秘光芒,就是我看到的那种能穿透世间万物的光芒。师傅在火葬场一呆就是三十年,除了老工人,没有人知道他的经历和底细,都以为他只是个给尸体抹澡的怪老头,其实他是个饱读诗书的人,难怪他会说出那么深奥的话。
我不知道师傅在我身上又预见了什么,居然要我看书。谁也没想到,他的这个看似无意的举动挽救了一个孤独女孩濒临死亡的灵魂,也在日后成就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可能是封闭太久,当我看到那些书时竟像一个饥饿的人看到了久违的面包般,疯狂得让自己都害怕,我捧着那些书如饥似渴,废寝忘食,恨不得将书吞进肚子。我一点也不寂寞了,感觉自己像块海绵,贪婪地吸取着来自书本的营养,渐渐整个人都有了神采,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可明眼人都可以看到我的变化,走路有劲了,说话大声了,我再也没睡过棺材,在我身上渐渐有了“阳光”的味道。白天工作,晚上我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时候已经是冬天,毛师傅的书都被我看完了,我缠着他再给我找些书来,我记得当时他正跟一具尸体抹澡,看了我一眼,好像是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没书看了就写嘛,自己写的肯定比别人写的好看。”
第一个看我文章的人是毛师傅的女儿繁羽,她的书店已经关门了,大概听毛师傅讲了我的情况,对我很好奇,她不能理解,她的书店勉强维持了这么些年,几乎已经怀疑现在的人没几个会看书了,却没料到还有我这么个书狂。她先是要毛师傅转告想见我,被我拒绝后,她就亲自来停尸房找我,见到我后她并不吃惊,想必毛师傅已经给她打过“预防针”,我的脸没有引起她的恐惧。这让我放心地跟她交流起来,她是个很文静的女孩,比我大三岁,样子很普通,心思却很细密,她说她也很喜欢看书,所以中专毕业后也没出去找工作,就跟男朋友利用毛师傅多年积累的书开了个租书店,生意很清淡,几乎没赚到什么钱,但她并无怨言,她说看着那些书,闻着好闻的书香她就会很满足。
接着她去了我的地下室,很惊讶,她不能想象她店里的书就是在那么阴暗潮湿的环境中被我看完的,而当她得知我晚上是睡在棺材里的时候,她很难过,趴在棺材边仔细察看,好像不能理解一个大活人竟然睡棺材,然后她就看到了我扔在棺材里的那些文稿。“这是你写的吗?”她拿起那些稿子很好奇。
“是啊。”
“我可以看吗?”
“当然。”我觉得好笑,这些即兴而发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居然也有人看。可是当她看完那些文章后,表现的就不是好奇,而是震惊,非常的震惊,她瞪大眼睛跟我说:“幼幼,天哪,幼幼你是个天才,这些文章都是你写的吗?是你写的吗?”
我看着她笑。
“你应该拿去发表,我男朋友就是报社的。”
“我的这些东西也能发表吗?”
“当然,”繁羽像发现了宝藏般,兴奋得满脸放光,“你的这些文章比那些已经发表的都要写得好,真没想到,幼幼,你在这种环境中也能写出这么好的文章。”
我还是笑,不作答。
“你哪来这么多的灵气啊,你的文章充满灵气!”
我指了指楼上,意思是我的灵气就源于楼上,那些摆着的尸体。
繁羽愣愣地看着我,以为我在说鬼话。可我说的是实话。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除了楼上的那些尸体,没有人愿意跟我交流,跟我说话,他们都惧怕我的脸,只有那些尸体不怕,虽然他们不能言语,但每天穿梭于他们中间,仿佛是第六感,我能听到他们心底最深的叹息。我觉得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一样的孤独,一样的冷漠,一样的对人世间充满怨恨和留恋……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是躺着的,我是站着的,仅此而已。
繁羽很热心,她拿走我的几篇文章,几天后就有了消息,文章相继发表在市晚报的副刊上。但我没有要她把我的真实地址告诉报社,稿费是由她转交的。用的名字也是笔名,叫水犹寒。这名儿是繁羽给我起的,说跟我的人很像。“你很冷,寒气逼人。”她这么跟我说。
不久繁羽又来停尸房找我,带给我一个好消息,说晚报副刊要开一个专栏,编辑觉得我的文章写得很好,读者反响热烈,希望能接下这个专栏。
“我……能行吗?”
“当然行,幼幼,你不晓得你的文章写得有多好,”繁羽很欣赏地看着我说,“你一定会出名的,编辑也这么说,他说你是个可造之材,将来会大有作为。”
我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没有说话。而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神色有些黯淡,心事重重的样子。我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什么,就是跟男朋友闹别扭了。繁羽的男朋友跟她是中学同学,在报社工作,家境不是很好,没有多余的房子,所以到现在也没结婚,而且对方家里也不大同意两人交往,有点忌讳繁羽爸爸的工作。也是的,谁愿意娶个火葬场工人的女儿呢。
繁羽一提到这事就很烦恼,愁肠百结。这个单纯的姑娘,对未来和生活唯一的向往就是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跟心爱的人相亲相爱,生儿育女。她问我:“幼幼,你也有愿望的吧,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唯美深刻,内心世界一定很丰富,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惊惧地瞪大眼睛,心底一阵狂跳。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脸色很难看,是不是有什么害怕的事……”
“没有!”我打断她,冷冷地说,“我当然是有愿望的,我的愿望就是活着。”
后面的话我没说完,我是要活着,活着的理由是杀一个人!我怎能忘记这切齿的恨!哪怕是即刻停止呼吸,让我变成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