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有人在,袁方不想贸然前行。可踌躇间,脚下一没留神绊到从“铁山”上突出的一根铁条上,发出一声轻响。响声不大,但在这空寂的大厅中却很清晰。那老人和妇女一齐回过头来。由于逆着火光,袁方很难看清两人的面貌,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两人并没有对他的到来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又转回身继续交谈。
这两人一定是来“参观和购买”铁艺的人。袁方暗想。
趁着视力恢复,他再度扫视周围。只见石屋大厅的地板上摆了很多的铁艺制品,包括烛台、衣架、花盆托盘、雕花装饰等很多品种,上面都贴着价签。尽管那些铁艺的做工堪称精美,但是袁方对于铁艺的兴趣远远小于他对整个建筑的兴趣。环顾大厅,他发现这里的空间十分开阔。除了空地上摆放的那些铁艺制品以外,在大厅的正中心还有一个石砌的长方形池子。池子里面横七竖八地堆放着几个涂着蓝色油漆的钢瓶。
他还注意到,大厅东南角的一块区域围着护栏,护栏里面有一张小桌。他向小桌走去,忽然一股清香沁入心脾。香气是从桌上的一个篮子里发出的。近前一看,篮子里盛着几块切削成片的木头。再闻一闻,他断定那些木片应该是檀香木。视线离开篮子,他又有了一个新的发现,小桌下的地面是一块圆形的木板地,和整个大厅的石质地面全然不同。那一圈护栏正好把这片圆形的木制地板围在当中。
“可我还是想在这里许个愿?”耳畔忽然响起那个女子的声音,音量比刚才高了许多。
过了良久,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才予以回应:“这里只是个仓库,许愿的事就算了吧。”
袁方不禁诧异,原来那两人谈论的竟然不是铁艺。“许愿”——又是什么意思?且那女子说话的腔调怎么怪怪的,像是一个外国人讲中文。
“哈德利亚先生说过,就算是这地方今非昔比,但在此许愿也还是很灵验的。”女子说。
“那是传说,还是不要如此执著了。”老人叹口气道。
“没关系,我只想试一下。”女子仍充满兴致。
“请不要说尝试,那不过是在功利心与游戏心之间摇摆罢了。”老人沉吟片刻,又说:“不要轻易许愿,贪奢或是懈怠,这些错误的愿望会把人折磨得痛苦不堪。人的身体会变胖,灵魂却会更加饥饿。”
女子像是被老人不着边际的话吓住了,半晌没再说话。袁方只听到大厅内火焰燃烧的“呲呲”声。
“看见那火焰了吗?”老人又开口了。抬手一指石台上的火焰。
女子点头。
“如今它的光芒已经黯淡很多了……”老人声音提高了些,似有怆然之意。
袁方假意拿起一支铁烛台观赏着,耳朵却支棱着,想听清两人交谈的每一个字。他无法抑制心中的好奇。
“唉,最可哀叹的是那神伤的胜利之神,他的火焰已经黯淡,而那永恒的火种却难觅行踪……”老人像是在吟诵什么诗句,又轻叹了一口气,“当火焰的光芒随着岁月衰减,我们的愿力也将随之衰弱,最终归向虚无。”
袁方悄悄换个位置,在这里他能看到二人的侧面。
火焰将两人面部的轮廓勾勒得很清晰。他发现,老人和女子的鼻梁都很高,老人长长的眉毛和女子上翘的睫毛分别凸显了各自面目的轮廓感,只是二人容貌依旧模糊不清。
“陈先生,我的愿望很简单的,也很真诚。”女子又开口了,“我没有任何奢望。”
过了片刻,老人忽然以振作的语气道:“我似乎不该低估这一切。无论伟大的火种能否找到,存于内心的火焰永远都是强盛的。”说完,低头沉默了一阵。然后转头望向那燃着火焰的石台,道:“好吧,就像那火焰说说你的愿望吧。——不过,请牢记,从此你将和判别善恶的神灵结下契约。”
老人的话说得越来越玄乎,袁方只觉得荒唐可笑。
听了老人的话,女子没再说话,转身朝向那团倏忽飘荡的火焰,双手握在一起,低垂下头颅。
“记住,”老人再次以低沉的声音叮嘱道,“善愿的守护者不在别处,就存于内心之中。”
大厅里异常安静,除了火焰燃烧声,袁方只听见自己腕上手表的滴答声。这样的寂静让他觉得很不自在。时间似乎变得黏稠得难以移动。
终于,女子抬起了头,转身对老人说道:“谢谢,我已许下了心愿。”
老人点首不语。
“其实能在这火焰前许愿,本身就是我的一个强烈愿望。”女子说。
袁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老人手里忽然多出了一把长柄勺子。老人用勺子从石台着火的凹槽中舀出一些东西,示意女子把手摊开,将那些东西倒入女子的掌心。接着,又舀了一些,伸出手蘸了一蘸,涂抹在女子的额头之上。这个过程中,老人口中一直喃喃叨念。
“保留这神圣的灰烬吧。”老人放下勺子,对女子说,“它将为善良者带来好运。”
女子忽然发问:“刚才您说这火焰的光芒已经黯淡,人们的愿力也不再强大。”她的声音压低了一些,“那么,是不是只有找到胜利之火才能……”
袁方使劲想听清女子的话,可女子却和老人低语起来。
两人的声音越来越低,又回复到起初那种窃窃私语的状态。袁方实在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两人一边说,一边绕过石台后面的墙壁,消失在大厅深处漆黑的阴影里。
石厅内,只剩袁方孤零零地站着。老半天,他才缓过闷来。看看真的没有旁人,他悄悄挪步到燃着火焰的石台前,想看个究竟。
原来,那只石台就像一只伫立在地面上的巨大石头奖杯,上面有一个凹槽,火焰是从凹槽里升腾起来的。燃料是几块木柴,大部分已化成了灰烬。石台前方的墙壁颜色一片乌黑,显然是长年被火焰燎烤所致。这片石壁是从整个灰白色的墙体上向内凹陷形成的,他觉得,这块石壁很像一个供奉神像的龛位。
又端详了一阵,他忽然想起差点忘了此行的目的。自己既不是来买铁艺的,也不是来闲逛的,任务是帮刘汉唐拍照片。那个驼背老人也许就是陈阿明呢。于是,急忙走到石台后墙的拐角处,想看看刚才那两人的去向。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小门洞通向外边。
穿过这个低矮曲折的门洞,出了石屋。白亮的阳光立时将刺得眼睛生疼。院子依然那么寂静,刚才的两人一时都没了踪影。
正踌躇间,忽听一阵“嘶嘶”的声音。循声望去,好像从不远处的那扇月亮门里传来的。
袁方走过去,向月亮门里探头张望。
月亮门内是个封闭的小院子,院子当中,一个人单腿跪在地上电焊。他头戴防护面具,一手拿焊枪,一手拿一只铁马,焊枪的火花四溅。在他旁边,横七竖八堆放着一些铁料和几件铁艺半成品。
看来此人应该是这个作坊的工人,袁方打算向他问明情况。此时,焊工好像听见袁方的脚步声,放下手中加工的铁马,站起来,抬头望向院门处。袁方看到一个头戴面具,身穿黑色防护皮裙,身材高大挺拔的男子立在院子中央。
就在这时候,一只如枯枝般消瘦的手掌拍在袁方肩头。
“找哪个?”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袁方被肩上的一拍吓了一跳,回头又是一惊。
一个独眼老人正冷冷地盯视着自己。他灰白的头发稀疏下垂,掩盖了半边额头。右眼只余下一层干瘪的眼皮,左眼则藏在深深的眼窝之中,闪动着浑浊的暗蓝色眸子。就在这一霎,袁方只觉得老人那只独眼似有一股强大的穿透力,在这样的目光逼视下,一切的秘密都会被发现。除了眼睛,那张爬满皱纹的脸,高耸的鹰钩鼻子,以及浓重的扫帚眉同样都让袁方过目不忘。
老人穿一件因漂洗过度而发白的衬衫,手里拿了一只喷壶,像是正要给草木浇水。从佝偻的身形判断,他正是刚才在白石屋中和女子交谈的驼背老人。
袁方定定神,忙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其实也就是转述刘汉唐短信上那点内容。老人听罢,并没有再盘问他,说道:“我就是陈阿明。”然后,一挥手,示意袁方跟他走。
袁方跟在老人后面,进了白石屋西南侧一间红砖小屋。
小屋简陋狭小,虽然有张小床,却像个储物间。屋内摆着陈年的家具,地上码着几只空花盆,到处塞满各式的铁艺制品。袁方坐在一把雕花铁椅上,老人弓着背对着他,在一个柜子里窸窸窣窣地翻找着。
过了一会儿,老人把找到的一个油布包裹放在袁方面前,慢腾腾地一层层展开。两只约有半尺长的木刻人像露了出来。袁方顾不得问老人和刘汉唐之间到底什么关系,瞪大眼睛看着即将拍摄的对象。两只镂空雕刻的人像是两个形象近似但不同的武士,那些纹理细密的铠甲、胡须和衣带,说明这是一对很不错的艺术品。
“这就是门神木刻?”袁方抬头,不大放心地问。
老人微微点了一下头。
袁方这才感觉心里踏实了。既然这对木刻被称作“门神木刻”,那么两个武士肯定就是两个门神了。其实对门神的传说,他也略知一二。过年贴门神是中国古老的民俗,那一左一右两个武将,一个是秦琼,一个是尉迟恭。据说这两人把守大门,能驱灾避邪,祈福迎祥,保证一年过好日子。至于说这两个唐朝武将怎么成了门神,那他就不大清楚了。
眼前的这对木刻可比他以前在人家大门上见到的年画都要精美。那个手握两根铁鞭的雕像一定是尉迟恭尉迟敬德了,胡须卷曲,眼睛瞪得跟一对铃铛似的。另一个拿方头双锏的自然是秦琼秦叔宝了。他跟尉迟恭比起来温和了不少,颔下几绺长髯,一双细长的丹凤眼。这两人都背着弓箭,腰间系兽头腰带,身后插护背旗,足踏厚底战靴,完全一派传统武将造型。
袁方摸摸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