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他也不想多说什么。在科长的语气里,她是个极端危险的人物么?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会做什么坏事。
她的笑容淡去了:“我想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是魔族贫民窟。人族也有贫民窟,但人总自认比魔族高一等,所以连贫民窟也是分开的。
如果说人族的贫民窟里毕竟还有着人类生活的痕迹,不过肮脏杂乱一些,那么这里不啻鬼域。在残垣断壁间,时而会钻出一个三条腿或者只有一半脸的人来,仿如走入噩梦。可是,每一个出来,都对他们十分恭敬地行着礼,她也十分温和地向他们打着招呼。
“看到了么?他们都和你一样,也是一个有智慧的生命。也许他们的样子和你太不相同了,可是在内心,他们和你是一样的。”
他有点不舒服。也许是把那些魔族和自己相提并论让他觉得有点古怪吧,他说:“你为什么不说他们和你在内心也一样?”
“是的,因为我们都一样,我们也是人,也与你一样有着生存的权利。”
他更有点不舒服。
“其实又没人不让你们生存,现在不是纳粹的时代了,你的生存与否,并不取决于你的外表。”
她看着他,凝视着他的眼睛,让他有点慌乱:“在你的话里,你把他们与你总是分开的。在你这样的平常人眼里也是如此,在那些手握大权的显贵们眼里,我们更无异于一只苍蝇,一只蚊子。”
这时,有一个浑身长着疥疮,怪模怪样的东西爬到她脚边,仰起那个好象是头的地方,小声道:“圣女阿姨,给我赐福吧。”
那声音居然还是十分娇甜的小女孩声音。从这样一个鬼怪一样的东西里发出如此优美的声音,几乎有种妖异的可笑。她没有笑,只是弯下腰,伸手抚摸着这一堆看上去象是癞蛤蟆皮肤似的东西。那堆东西咯咯地笑着,说:“谢谢圣女阿姨。”转身爬走了。
她直起身子,小声说:“她只有五岁。因为变异得太厉害,连我们这一族也不敢多跟她接触。”
她抬起头,盯着他。在她的眼里,已经充满了泪水:“可是,没有人忍心告诉她,她的样子是丑陋得让人害怕,所以在她心里,一直觉得自己很可爱。”她小声地说着,语气却非常地坚定,“事实上,她也的确很可爱。”
他看着这个不成人形的小女孩向前爬去,心底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抽动。在那个小小心灵里,世界也许依然是美好的吧——尽管有一些不太友好的人。
“你带我来看这些,到底为了什么?”
“你不知道么?”她盯着他的眼睛,“你们人族有一个大清洗计划,马上就要执行了,要清洗的,就是象她那样的人。以后,”她苦笑一下,“就会轮到我了。”
“什么?”
这是他真实的吃惊。法律明文规定,变异人种也享有正常人一样的权利,不得受到歧视。尽管事实上魔族不被人看得起,但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太过份的事。尽管他听说过在议会上有人提出过这样一个动议,使得魔族议员当场愤然离席。这么一个计划,那只怕是疯子想出来的吧,那些平常也在歧视魔族的一般人恐怕也不会同意。
“不可能吧,议会不会通过这样的动议的。”
“已经通过了。”
她小声地说着,这声音却无异于一个炸雷。他看着她的侧影,她正看着那一片暮色。暮色如烟,笼罩了四野,看不出这里只不过比那些废墟稍好一点而已。
“你不信么?”她看着他。他无言,也说不出什么话。天更暗了,仿佛一个铅铸的盖子沉重地压下,远远的,是一点闪光。也许,在辽远处有阵雷响过,一百三十层的国家银行大楼的残骸冷森森地矗立着。即使已经千疮百孔,也仍然是现在世界上最高的建筑。
“我的族人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他们很愤慨,已经决定起义。”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她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天空。暮色沉沉,又要下雨了。战争留给这世界的,除了残破和绝望,就是绵绵不断的雨季。
“那天那个人是谁?”
“哪个?”她扭头看着他。他不知怎么,有点酸酸地说:“那个为你死了的。”
她的脸色沉了下来:“那是黑剑。”她抬起头,看着天,“他从小就跟着我,我都不知道该说他是谁。”
黑剑?他捉摸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到过,然后又想不起来。
“他倒愿意为了你而死。”
“他不是为了我,”她的目光更深沉了,不象她年龄的深沉,“他也是为了你。”
“这怎么说?”她的话让他有点不快,他也想不通那个黑剑为什么会是为了他死的。
她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这个世界经历过几次战争了?”
他不假思索地说道:“本世纪的五十多年里发生了两次大战,这连小学生也知道。”
“那谁是战争正义的一方?”
他有点想笑。只有白痴才会相信政客们所宣称的一套。可笑的是,那些政客除了自称正义,还把这当成是胜利的条件之一,因为“正义必胜”。
结果呢?没有胜利者,只有幸存者。
她见他没有回答,顾自道:“你不相信那一套,然而别人不会如此想。两次核战争,造成了一个新的种族。这个种族觉得自己受到歧视,决定起义。”
“你说过了。怎么起义?魔族一共不过二十几万人,而人族有两千多万。”他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如此沉着。战争是什么?他没见过,然而他见过了战争后的破败和混乱。所以,就算魔族消灭了人类,对于他来说也没什么可值得悲哀的。
“你太多心了。即使你是魔族的圣女,你能做什么?拯救全人类?也许,当你拯救了全人类后,全人类又会把你当成公敌。呵呵,本来如此。”
他中邪一般,滔滔不绝地说着。远处。灯火渐渐多了些,但依然昏暗不明。他转过头,却见她低着头,眼里,无声地落泪。这让他的心头一软。
“你做了什么?国安局的人在到处找你。”
她擦去了泪水,冷冷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她离开了他几步:“我认错人了。我认识的小哥哥不是你!”
这是赌气的话吧?他想着,看着她转身走去。
暮云四合,雨马上主要来了。
她快步走着。
黑弥撒的人很神通广大,并不下于国安局。她带他来这里,实在很冒险。是不是该后悔了?
不对。
她想着,泪水却不住流淌。
忽然,她站住了。前面,几个白袍人跪在地上。
“圣女,回去吧。”
一个领头的白袍人抬起着看着她。
“五叔!”
那是张满面虬髯的脸。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
“是我,圣女。”
“五叔,黑剑死了!”
“我知道。圣女,跟我回去。”
那张脸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不再有表情。她回头看了看。远处,他的身影已看不见了。
不去管他。
她抿了抿嘴,手抓住了胸前的十字架。
“妖妖,回去吧。”
在那些白袍人后面,一个蒙面的老人象是梦魇一般出现。
象是一下被抽走了勇气,她的手松开了。
雨就要下了。
西山墓园。
这名字有点阴森森的,然而并没有什么。大战过后,死的人太多,连骨灰也没有存放的地方,因此只是把骨灰撒在地上,就算是坟场了。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条路他走得并不多,琴轩老师去世后,他每年只来一次。
在一棵高大的水杉下,他站定了。
琴轩老师的灵魂,就在附近么?
他站定了,看着粗糙的树皮。由于这一块被当成了墓地,反倒使得草木很茂盛。
“老师。”
他低低地说着。
“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总是对我说,眼不见为净,万事不关心,是为至人。可是,我做不到。”
他小声地嘟囔着。琴轩老师会听到么?按他所受过的教育而言,实在不该相信这一类说法,可是,在他心底,他总是空落落的,需要什么来填补一下空白。
“老师,你说过你恨这个肮脏的世界。如果这世界不再存在,你说是不是更好一点?”
他呵呵地苦笑了一下,捡了块石头坐下。
“老师,这几天我发现自己一下子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我什么都记不起来的事,这几天慢慢地都想起来了。老师,你说,生命对一个人来说真的是很可贵的么?如果是这样,为什么那么多人轻易就抛弃了生命?”
没有人回答。这并不让他惊奇,他只是顾自说着:“老师,我想看看那份清洗计划。魔族长得丑不是罪过,老师你说是么?呵呵。”
他看着黑黝黝的夜色。夜色中,树叶沙沙作响。这些水杉长得十分高大,低处就长着冬青之类的灌木。天快要下雨了。他看着天出神。
这世界养育了万物和人类,人类还给这世界的却是什么?
他站起身,小声地说:“再见吧,老师……父亲。”
他转身走了。
他没有回头。如果他回头的话,也许,他会发现在水杉的树影里,有一张透明的焦虑的脸。
议会会通过这样的决议?
大战过后,议会成立。议会的宗旨只有八个字:“尊严,自由,平等,兼爱。”这八个字就挂在国家银行大楼的残骸上,离开了几公里就能看见。
不可能的。他想着,的确,他也想象不出大力保护野生动物的人类会作出这样的决议来。
她说的并不都是真实。
科长办公室里没有人。他的手指在电脑键盘上飞舞,屏幕上出现了一排细密的字词。新通过的决议有一百多项,关于魔族的并不少,只是加强魔族保留区治安、提供免费医疗之类的事,他看不到她说过的那个决议。
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