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门之千里驹”?玄奘大师自己在年轻时从法常、僧辩二位前辈大师学时,也得过这样的评价。大师也许从道宣大师对我的赞誉中,看到了他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吧。看来,大师也不曾到心无点尘之境啊。
心无点尘?我不由失笑。我这么评价玄奘大师的话,那我恐怕如泥中爬出的蛴螬一样满身是泥了吧。
“公主,也许我们以后不能多见面了。”
“是么?”她的眼里渐渐失去了光彩。尽管她已久为人妇,但她还多少有点那个春天到大总持寺来的少女影子。
我看着窗上的影子。雪纷纷扬扬,不太小,那些影子象一群小小的灰蝴蝶,贴在窗纸上拼命挣扎,仿佛想挣脱出去,然而只是徒劳。
“为了担心我会阻碍你的前途么?”
公主过了好久才说。
也许是吧,也许不是。我不愿意说,因为我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如此卑劣,但在心底多少也有这种想法。可更多的,却是一种惊慌。公主象是一口深井,引诱着我投入。但更可怕的是,我心甘情愿地想要没顶。
“也许是吧。”我说。我还能做一个和尚么?这决心我已下了许久。鸠摩罗什曾有妻室,然而我不是鸠摩罗什,我是辩机,一个在前辈眼里前途不可限量的释门千里驹。可是这些话我说不出来。我是一个修为精深的大德高僧么?应该是吧,可是公主眼里,我可能永远都是那个在大总持寺对着一株春天的梨树发呆的小沙弥。
公主看着我,眼里,渐渐地湿润了。她的目光凄惋而哀怨,是因为我么?我几乎要脱口而出:“公主,和我走吧,到高丽、扶桑去,到没有人迹的地方去。”
是么?我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可笑。
公主走出了寺院。雪正斜斜地飞落,一行人留在雪地上的足迹,也很快就被雪掩去了。
“贫僧昭仁寺沙门慧立。”
“贫僧丰德寺沙门道宣。”
“贫僧……”
轮到我了。我一躬身,道:“贫僧会昌寺沙门辩机。”
玄奘大师只有四十三岁,但多年的奔波劳碌使得他看上去足有六十多岁。他谦和地一躬身,道:“诸位大师都是释门俊彦,共襄大举,真是佛门幸事。”
道宣微微笑着,道:“玄奘大师万里求经,才真正是泽被后世,吾辈不过聊附骥尾,何足挂齿。”
玄奘大师也笑了笑,道:“道宣大师客气了。”
道宣道:“我辈马齿徒增,已是桑榆暮景。真正能光大我教,那还要靠辩机大师了。”
我忙道:“各位大师在上,辩机岂敢。”
译经在长安弘禅寺中进行,共召缀文大德九人,字学大德一人,证梵语梵文大德一人,一共的确是十一人。其中,译经的主要是九缀文大德。我名列缀文大德第一,负责译的经书也最多,其中的《瑜伽师地论》百卷,我要译的竟达三十卷。也许一个大德该勘破名相,但我想到我的名字日后也会与那些前辈高僧并列,心中也有难以告人的欣喜。
译经要等人到齐了正式开始。现在上巳,恐怕要到端午时另几位才能来齐,现在我只是和已在长安的道宣大师下下棋打发时间。而玄奘大师却除了经书,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也许只有他那样,不务杂业,才能历尽艰辛,自天竺取回真经吧。
上巳。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
这首小歌总是在踏青的人们嘴里唱出来。那种抒发男女之情的艳曲本不是我这种僧侣该听的,所以我只能在心底默默地唱着。无论如何,在我心底,我总是不能忘怀那大总持寺里梨树下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和那草庵中疯狂的一夜。也许,我的血液里,还有着太多郑卫人的放浪吧。
佛祖,原谅我的无耻。
看着聚精会神会神思考一个劫的道宣大师,我忽然觉得自己简直有如修罗。
“杀!”
道宣忽然落了一子,随即笑道:“老僧妄动杀机了,呵呵。”
我还未细看,就听得有人进来道:“道宣大师,辩机大师,左卫房将军前来还愿。”
右卫房将军,就是房遗爱。弘禅寺因为有玄奘大师在此地译经,一般不让人进香了。不过房遗爱是驸马都尉,自然不同。可能一般人会觉得房遗爱故意趁此时来还愿,但我知道那准是公主的主意。
现在在弘禅寺的大小僧众都站立在大殿上。玄奘大师也有点哭笑不得吧,合浦公主的娇纵任性,他回到长安未久,却也已有耳闻。
公主亲手给每个和尚袈裟一领,佛珠一串。许愿斋僧,向来是高官们祈福的惯例,倒没什么奇怪的。
我和道宣大师是来这里暂时挂单的,因此站在主持和玄奘大师身边。公主分送到我时,没有看我,只是有点冷冷地把东西交到我手里。
然而我知道,她的心在颤抖。
玄奘大师的话不太好懂,不过写下来,把不连贯的话前后贯通,把太过直白的改得文一些,这些并不很困难。
写完了《大唐西域记》,又开始译经。不知不觉,日子也一天天过去。
这一天,我译了几章经,觉得有点累。站起身,敲了敲背。坐在对面的慧立笑道:“辩机大师,累了么?”
“是,有点。”
“难怪,你要译的经最多么。对了,你听说了么?房公过世了。”
“是么?”我心中一动,“那合浦公主岂不是寡居了?”
“哪是房将军,”慧立有点古怪地看我,“是梁国公房公。他是七月二十四日过世的。”
是房玄龄。我不由有点失望。奇怪,我是希望着公主寡居么?当然不是,一个僧侣,如何可有这等想法。我摇摇头。
院子里,一片梧桐叶斜斜落下。又是一年初秋了。
“辩机,你可知这是何物?”
我抚摸着玉枕,好象,那还留着公主发间的芳香。
“这是一个玉枕。”
那上面,宓妃哀婉地看着陈王,仿佛正凌波而去,只留下凄怨入骨的回眸。水面上,波纹潾潾,木叶尽脱,似有风吹起衣带。
“好个伶牙利齿的秃驴。”大理寺卿有点恼怒地瞪了我一眼。的确,这桩案子也难为他了,让他十分难办。
“那盗贼已说是从你房中盗去的玉枕,你一个出家人,如何会有这等大内之物?”
“故非我之物。”
他露齿一笑:“贼秃,你道旁人都是瞎子么?”他扔下一张纸,低声道:“辩机,你可知那盗贼所供出来的是什么?你看看那盗贼的口供吧。”
那盗贼想必是受过严刑,从纸上记下的话里也看出他的害怕。当我看到结尾时,已觉得万念俱灰。我垂下头,道:“大人不必多说,辩机伏罪。”
大理寺卿道:“来人,把他押下去。”
过了几天,我听到了对我的判决。本来我不至死罪,但陛下闻听此事,极为震怒,判我腰斩之刑。
听到这个判决,我并没有什么意外,相反,我只觉得好笑。也许,因为太早以前就听到了这两个字了,以帝王之尊,也无法与之相争吧。
“辩机大师,你不必多想了,来世可要记住,不要再相信女人。”狱卒老胡给我端了碗酒,又道:“大师只怕一生尚未饮过酒吧,就喝一碗,好上黄泉路。”
我端过酒来。那粗瓷大碗中,酒色淡黄,喝下去,只觉得腹中如一团火在燃烧。
“我大概会入地狱的吧?”
我把碗放在老胡手里,笑了笑,道:“来世再见吧。”
“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只是笑了笑,也许,太苦:“人世间,我无一可恋,每一个存在,原本都只是个错误。”
也许是无一可恋了吧。作为一个僧侣,最重要的是戡破红尘中的万千色相——但如今只怕没人会认为我是个高僧了,我只怕已成为参军戏里那种遭人取笑的角色。人们在茶余饭后也许会谈论我和公主的事——当然是趁金吾卫不在的时候。我也许会被说成是一个不守清规的和尚吧,我译过的经书也许也不再署上我的名字,玄奘大师那部《大唐西域记》会不会有我的名字呢?不知道。不过,公主恐怕会承受比我更多的骂名,因为关于一个女人的香艳故事,更会不胫而走,山阴公主就是一个先例。公主也许会在人们口头被传说成一个专门勾引和尚的淫妇。她会不会想念我?当然,我相信那一定会,因为,我不会怪她。
天暗了下来。我一定又在做梦了,周围一下就变得这么安静。我的身上湿透了,但那一定是汗,不是血,不会是……
在一间静室里,合浦公主独自坐着。没有灯,屋里暗得如夜深。
一个心腹侍女在门外叩了叩,道:“公主,那小窃的家人要给多少善后?”
“你看着办吧。”
她只说了一句,便默然坐着。
“辩机。”
公主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恍惚中,许多年前那一树梨花仿佛又在她眼前开放。
蔷薇园
天渐渐黑了,似乎要下雨,云厚得好象要掉下来。
我把皮箱放在因湿润而很柔软的地上,歇了歇。几茎草从土缝里挤出来,表舅家应该不远了。
由于严重的神经衰弱,医生告诉我必须静养一个时期,因此我想去表舅家住上一个月。据医生的说法,山水可以让我的神经复原。
那个小村子,在我的记忆中不象个真实的,然而母亲告诉我,我是在那儿出生,长到了三岁时才走,五岁那年还来过一天。可我却记不得什么了,依稀只记得一幢大院里来来去去的人,以及一些粗笨而老旧的家具。如果不是母亲给我的地址,我都不知道这个浙北的小村子在什么地方。
那是个春暮的黄昏。在一带隐隐的山影间,雾气弥漫。天已暗下来了,在那些雾气尚未合拢时,我看见了在山脚下的一幢十分古旧的建筑。我不由感到一阵欣慰——终于,我赶在天黑以前来到表舅家了。
走到这幢旧屋前,我才发现那些巨大的参照物给我了一个多么错误的印象,在远处看来,这房子只不过古旧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