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恍惚的状态苏醒过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以无可抗拒的力量抓住她的心,她好像在一朵美丽的玫瑰花萼看到毒蛇正飞快地窜出来。她惊慌地向四周望了望,仿佛有嗜血成性的野兽正潜伏在翠色欲滴的树丛中虎视眈眈。她感到害怕和恐惧,顿时乱了方寸,慌不择路,失足狂奔,冷不防岔道里走出一个人来,和她撞了个满怀。她认出是水墨芳,仪度娴婉,香风四溢,淡妆素雅,两片鲜艳的嘴唇宛如盛开的石榴花一般,一双流光溢彩的笑眼漾出无边的妩媚。她披着闪闪发亮的霞帔,美得令人窒息。雪拂兰不觉一愣,呆呆望着对方。
水墨芳皱了皱眉,以一种傲慢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嘴角一撇,唇间仿佛掠过一道转瞬即逝的暗笑,这一丝讽笑使她那倨傲矜持的神情多少有些缓和,但又平添了一种轻蔑。
她那种极显鄙夷之意的眼神简直能把人缩小,甚至化为乌有,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任何人的自尊都会严重受挫。雪拂兰咬了咬唇,情不自禁地后退几步,匆匆逃开。走出很远,她还能听到水墨芳轻蔑的笑声。一阵强烈的恐惧迎面袭来,她仿佛突然被流放到荒无人烟的冰与火交融的混沌世界里去,时而寒如坚冰,时而炙如烈火的空气沉重而窒闷,让不敢透气的她愈发喘不过气来。她感到无法形容的凄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渺小,如此平庸……这种想法让她心灰意冷,肝肠寸断,她神情木然,机械地移动着脚步,不知不觉地走出寄畅园。
在离寄畅园不到半里路的仙客来酒楼里,高手云集,群英荟萃。他们或高谈阔论,或划拳拼酒,或品评武功,或谈论各种流言蜚语,或偎红倚翠,征歌逐管,或勾心斗角,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于怜香也在其中,但他远远站在一旁,漫不经心地靠着栏杆,手上的蓝宝石戒指幽然发光。他体内那种从不停止的欲望,那种即使在猛烈的消耗之后也不会匮乏的热情,那种不惜赌注的游戏人间的冲动,使他永远冷冷地伏击所有女人。他像在集市中挑选货物一样仔细打量着灯光里的女人,他一个接一个地观察她们,挑剔而又内行,嘴边露出笃定和冷酷的微笑。当他看到从楼下经过的雪拂兰时,他的注意力立刻集中起来,冷酷如冰的眼睛顿时流泻出一种不可捉摸的光彩。他随即跟了上去。
灰蒙蒙的花林,潮湿、阴冷,地上枯叶纵横。她终于走累了,伏在一株木芙蓉树上,低声啜泣。于怜香走近前去,轻轻叫了她一声,声音尽管温柔,还是让她打了个冷战。她霍然扭头,于怜香不觉吃了一惊,她满含泪水的眼睛空洞迷惘,神情落寞凄凉。她呆呆望着他,似乎已完全认不出他来了。
于怜香柔声道:“怎么,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于怜香。”她脸上流露出一种无言的悲哀,幽幽道:“哦,是你。”于怜香道:“你怎么了?”雪拂兰仰起头,幽幽道:“你看见了么,树上的花都快落光了……”
于怜香抬头望去,树上只剩下一些枯萎的残花,鲜亮如火的红色早已消退,孤单的枝杈空洞地指向远方。他的心无端地颤抖了一下,轻轻道:“你为什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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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拂兰望着他道:“你为什么要理我?”
于怜香慢慢道:“因为我喜欢你。”雪拂兰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叫人心碎的笑容,道:“是么?你为什么要喜欢我?”于怜香不安地看着她,柔声道:“不为什么,就是喜欢。”
雪拂兰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不吭声。她垂着头,望着地上的落花,忽忽如失。但她忽然感觉他的手上有一股奇特的魔力,这力量正在悄悄潜入她的血液中,让她感到全身变得软绵绵的,飘飘欲仙。她想把手抽回来,也不知是没用劲,还是使不上劲,她没能把手抽回来。她怔怔瞧着于怜香那双充满狡猾魅力的含笑的邪恶的眼睛,他的目光,正如春日融融的阳光,令人觉得周身懒洋洋的,看着这双眼睛,会情不自禁地忘记他隐藏在笑纹中的那些深不可测的心思。她忽然感到有些害怕,挣脱他的手,悄悄地退了两步。
于怜香哈哈一笑,道:“怎么,你怕我?”雪拂兰红了脸,咬着唇不说话。于怜香眼珠子一转,眼神显得飘忽狡黠,道:“别一个人呆在这里胡思乱想了,走吧,我带你四处转转去!”
雪拂兰摇了摇头,喃喃道:“我不能去,我……我已经订婚了……”于怜香哼了一声,道:“订婚了又怎么样,就是成了婚又怎么样?”不由分说地拽起她。她情不自禁地被他拉着走,道:“你要带我去哪里?”于怜香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捻花坞是江湖中最大的销金窟,可以满足一切人的一切欲望:最好的女人,最好的酒,最好的赌场,最好的歌舞,最好的杂耍,最好的说书人……
于怜香出现时,所有目光一下子全都好奇地转向他。他骄傲而懒散地走进来,挺直的、线条分明的鼻子,狂妄的、不可一世的眼神,都给人极深的印象。他脸上每根线条都意味着攻击、征服和决断,眉毛下一种不耐烦的骚动的眼光让人既害怕,又着迷,那正是猎人攫取猎物的目光。
许多人都毕恭毕敬地向他作揖打躬,带着毫不掩饰的谄媚和无法掩饰的恐惧,女人们则向他投怀送抱,看着他时,似乎有种馋涎欲滴的神气,但又有些畏惧,有些忌讳。他打发那些男人时显得趾高气扬,不可一世,应付那些女人时,则嬉皮笑脸,流露出十足的无赖气,一旦他发现陌生的新鲜的美人,他微笑的眼睛里就会流泻出一种火一样炽热的光焰,肆无忌惮地用眼神询问着,这样的眼色往往会让那些被注意的女人全身颤抖,迷惘而痛苦。
他和这些形形色色人等的熟络,让雪拂兰隐隐感到不安。她知道自己是不该来这里的,但她很好奇,她想知道这里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于怜香领着她走进赌场,空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香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厅内银烛高照,灿若白昼。场内整齐地摆放着二十张赌桌,每一张桌子都用绿绒罩着,桌上摆满了色子和筹码,也放满了流着汗数着钱的手,这些手有大有小,或粗糙,或细腻,迥乎不同,但无论多么高贵的手,在生死攸关之时,都会不停地发抖。
灯光从桌子上方射下,照亮了这些人的脸,他们的眼空洞而又饥渴,目光贪婪而又闪烁,鼻孔翕张。这些常年不见日光的赌徒,在这强烈的光照下,就像一群刚从地狱里放出来的幽灵,个个萎靡不振。狭窄的过道挤满了赌徒,而那些戴着茉莉花,甜得发腻的女人们就在这缝隙里穿梭,筹码和色子流水般从一个人手中流入另一人手中,这些女人也不停地从一个人怀里滚入另一人怀里。
雪拂兰惊讶地望着这一切,脸上露出好奇而迷惘的神情。当她看到输红了眼的赌徒气急败坏地在那些女人屁股上狠命地拧一把,拧得她们哇哇大哭时,她顿时脸色发白,不觉咬住了嘴唇。
于怜香淡淡道:“谁都得活下去,用不着这么惊奇。”雪拂兰看了他一眼,道:“你为什么带我来这种地方?”于怜香笑道:“我并不是要带你来这里,我只是要来办点事,立刻就走,你不要担心。”
说着走进一个幽雅的院落,假山流水,别有洞天。
走上台阶,便进到一个布置得十分华丽的花厅,里面只摆着三张铺着金色织锦缎的赌桌,笙歌袅袅,还有若干簪花少女在一旁端茶送水,殷勤伺候。
雪拂兰眼波流动,立即就看到了坐在最里边的一张赌桌旁的杜鸣鹤。
他似乎赢得很轻松,也赢了很不少,面前的筹码堆得老高,好些个姿容秀美、披着透明轻纱的妙龄少女簇拥在他身边,争献殷勤,他则来者不拒,左拥右抱,笑容可掬。
她的心像被烧红了的钢针刺了一下,面无人色,目光直瞪瞪地盯着他——原来他果真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可笑她自作多情,一个人在冷风中痴痴傻等。她感到一种受了侮辱的愤怒,紧紧攥着拳心,苍白的脸颊被怒火烧得通红。其实她也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他这么着迷,她还记得一开始自己是多么厌恶他,甚至几乎想杀了他。
他忽然把手里的骨牌平摊在桌上,笑着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懒洋洋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另外三人懊恼地嘀咕着,无可奈何地把面前的筹码推到他面前。他笑吟吟地抬起头,无意中看见雪拂兰,显然有些意外,但仍然微笑着点了点头,坦然而平静的神情让人捉摸不透他是否有一丝的愧疚之意,或者压根不知道雪拂兰约他相见之事。
他那种随和乐观的态度,就像一堵挡在他和旁人之间的墙,别人的事,他都知道或猜到,他的心思,却没有一个人能看透。但当他注意到她的表情时,脸上的笑容顿时如水汽一样被蒸发得干干净净,只见她脸色惨白,眼神忧伤,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似的,眼里燃烧着愤怒的火花。然而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立刻又恢复了常态,平静地打量着她身边的于怜香,似笑非笑。
雪拂兰竭力掩饰内心的痛苦,但她明显感到她的感情变得越来越虚弱,她对他的感情中混合中一种不可理喻的、不断折磨着她的成分,而她对此无法解释,仿佛对他的爱停止那一刻也就是末日来临的那一刻似的。她心潮起伏,强忍着眼泪,转头望着栏杆下鱼池里的金色鲤鱼。
这时一个身材瘦长的灰衣人出现在门口。于怜香便朝那人走了过去。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个人出现在这里都不合时宜,他的眼珠子很黑,黑得可怕,黑得没有多余的一点空间来容纳一点儿眼白。黑眼珠,黑眼眶,看上去倒像一只熊猫。而他的两只耳朵,形如半边葫芦,合在一起,就成了一只完整的葫芦,看上去很滑稽。他长得有趣,表情却十分阴冷,让所有想嘲笑他的人都噤若寒蝉。
于怜香和他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人点点头,躬身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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