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拂兰还是带着顽皮的笑容,仿佛浑然未觉,悄悄道:“不明白。”声音很低,穆犹欢几乎听不清。他用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道:“你真的不明白?”雪拂兰似乎觉得痒痒,笑不可遏,以袖掩口,摇头不语。穆犹欢被她这么一笑,心神摇荡,用力握住她的手,想往怀里拉。她越发大笑不止,边笑边挣扎,竟如儿戏一般。穆犹欢忍不住粲然一笑,低声道:“你怎么这么开心?”
雪拂兰笑得全身发软,几乎失手打翻瓷瓶。穆犹欢伸手将瓷瓶接住,放到一边去。她吐了吐舌头,随即又大笑起来,前仰后合,良久未绝,然而笑处嫣然,狂而无损其媚。
穆犹欢忽然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傻瓜,一团烈火般的情欲把他包裹住,他想立即占有她,可看到她笑成这个样子,他实在不知所措。好容易等她笑够了,他的酒意也消了。
她笑嘻嘻地抱起瓷瓶,道:“我要回去了,谢谢你帮了我这么大忙,改天让司叔叔请你品茶。”穆犹欢苦笑道:“我宁愿是姑娘请我。”雪拂兰道:“我不会煮茶,还是让司叔叔请你吧。”说完一拧身跑了。穆犹欢满腔情欲登时了无痕迹,望着她渐去渐远的身形,唯有苦笑。
雪拂兰边跑边笑,笑得肠子都疼了。听到她银铃般的笑声,园中所有人都禁不住为之粲然。她忽然看见江逸云站在藤萝架下,雪白的长袍被映成了淡淡的绿色。她的心狂跳起来,笑容蓦地消失了,脸颊绯红。她徘徊良久,终于鼓起勇气,慢慢走上前去,轻轻道:“江公子……”
江逸云猝然扭头,眼里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欣喜之色,但雪拂兰还是清清楚楚看见了,她微微发热的面庞顿时显得神采奕奕,纯净的眸子就像雨后的晴空一样,不染尘滓。江逸云痴痴地望着这张和冷雪雯一模一样的脸,胸口感到一阵灼痛。这张脸是如此熟悉,在他梦中早已出现过千百万次。
每一次看到这张脸,他的心都会颤栗,仿佛眼前忽然掠过了一种令人喜不自胜的灿烂光辉——就好像一个长在穷乡僻壤的孩子,突然看到一辆带有镶金挽具、高头骏马和绮丽珠纱的马车,会感到猛醒、冲动、心醉神迷。每一次他都想伸出手去,轻轻抚摸她的脸,但每一次他都用尽一切力量控制住自己。
他怔怔凝望着她绯红的脸颊、清莹天真的眸子,神色忧伤,眼中的苦楚正在一点点蚕食他自己。世事漫随流水,那些记忆,那些苦痛,却始终尖锐而深刻,即使在酩酊大醉之时,也会让他感到一缕缕穿心的孤寂。此时此刻,面对这一张宛然相似的脸,他的痛苦更达到极致。恍惚之中,冷雪雯顽皮谑浪的神情又历历可见,一颦一笑,一喜一怒,都令人肝肠寸断。
雪拂兰眼里闪过一丝忧伤之色,她知道他并不是因为看到她本人而欣喜,而是因为她的脸能够让他真真切切地想起他真正在乎的恋人。她咬了咬唇,轻轻道:“对不起,打扰你了。”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在江逸云心里引起了极大的痛苦。他突然想起在他迷失本性之后,冷雪雯在绝望之下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很抱歉,江公子,打扰你了。”他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惧,禁不住打了个哆嗦。雪拂兰惊讶地望着他,茫然道:“你……你怎么了?”抛下手中的瓷瓶,奔过来扶住他。他勉强克制住自己,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雪拂兰扶他在绿茵茵的石凳上坐下,天真地望着他道:“这样就会好一些了。”
江逸云微笑道:“谢谢你。”看着倾倒的瓷瓶里不停的涌出晶莹透碧的流水,“你的瓶子倒了,真是对不住,你一定花了很大功夫才收集来这么一大瓶水……”雪拂兰看了一眼,道:“不要紧,瓶子没有破,我还可以再去收集一些。”她背靠棚架,满面羞红,眼睛望着地上,胸膛起伏不停。
江逸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嘴边也含着笑。他枯干了的心田犹如春回大地、在阳光普照下万物复苏一样,充满欢乐和柔情,身上也有了一股无穷的力量。
她低垂着头,把自己的头发不停地在手指上绕来绕去。过了很久,只听他轻轻道:“你在我身边坐一会好么?”她抬起眼睛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羞红了脸。他伸出手来,她心跳加速,又害怕又欢喜地握住他的手。他微微一笑,轻轻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他的手接触到她的手臂时,她立刻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海上飘来的第一阵微微吹皱水面的和风那么清新,又像落花拂过额头那么轻柔。她的脸霎时就红了,两眼盯着地面,心慌意乱,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跳出喉咙。他只是轻轻揽着她,一声不响地望着远方,眼睛里反射着辉煌的阳光。她偷偷地瞧他,情不自禁地靠近他,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一种平静的欢喜充满了他们的胸怀。
过了一阵子,江逸云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我帮你再去收集一些,好么?”雪拂兰低声道:“我们再待一会好么?我喜欢待在你身边……”江逸云叹道:“傻孩子,我有什么好,只会让人伤心罢了……”雪拂兰温柔而执拗地说道:“我不在乎!”
江逸云扭头注视着她,微笑了一下。雪拂兰双眼熠熠发光,轻轻道:“你笑的时候真好看!”江逸云木石般阴郁的心境发生了显著的变化,这个女孩子的确让人感到愉快。他又一次笑了,道:“你真是个傻孩子……”望着她,忍不住伸手帮她抿了抿零乱的鬓角。她颤抖着握住他的手,脸儿通红,嗫嚅道:“你……你喜欢我么?”
江逸云吃了一惊,心里涌起一阵奇妙的情愫,声音温柔而悲哀:“我当然很喜欢你——可是,傻孩子,你不该认识我……”没等雪拂兰追问为什么,他忽然站了起来,轻轻捧起那只瓷瓶,道:“走吧,让我帮你把这只瓶子装满……”
雪拂兰默然无语,心里充满凄苦之意。江逸云帮她集满瓷瓶,微微一笑,转身离去。雪拂兰忍不住道:“你……你要走了么?”江逸云道:“我该走了。”雪拂兰神色黯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颤声道:“不要走,你不要走……”江逸云凝神望着她,柔声道:“傻孩子,我总是要走的……”
雪拂兰忍不住大哭道:“我不要你走,不要你走……”江逸云轻轻揽住她,伸手为她拭泪。雪拂兰珠泪纷纷,哭得肝肠寸断。
江逸云心头漾酸,轻声道:“过些日子后我再来看你,好么?”雪拂兰哽咽道:“你骗我……”江逸云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道:“我不骗你,我从来不骗人……”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轻轻放开。
雪拂兰失魂落魄地望着他,这种别情离绪就像梦魇一样使她感到窒息,她对他有一种非常强烈非常深沉的感情。想到要这种感情也许就要就此沉淀,她的血液就几乎要凝结了,心里只有痛苦的呻吟,思绪也混乱不堪。她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团火,不是被它烧毁就是被它炸裂。她的痛楚简直已超出人力所能忍受的程度,牙齿在紧闭的嘴里咬得咯咯响。她竭力控制自己,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她知道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个叫做“雯儿”的女子,但她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他如此牵肠挂肚,割舍不下?
第二十一章 海棠花下清笛长(一)
杭州城越来越近,江逸云的步履却越来越沉重。
该回去了,他知道该回去了,但他却有意无意地在途中逗留,他不愿意一个人去面对充满两个人回忆的园子。黄昏时分,他投宿在一个客店中,心中始终忽忽如失,乍暖乍寒。雨下了一整天,整个院子迷濛在烟雨之中。连日赶路,他疲惫不堪,困倦得无法睁眼,却始终难以入眠。
他空空的胃袋痉挛起来,让他难受得要命,他这才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但他就是不想动,他的躯体就像死了一样,脑子却异常活跃。雪拂兰的影子就像挥之不去的山谷中的烟岚,始终在他心头徘徊——她是那么天真可爱,但他忘不了冷雪雯,他对死去的冷雪雯始终怀有深深的爱恋和歉疚之情。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无论她是生是死,他心里被她占据的空间永远是禁区,容不得另一个人来占领。往事一幕幕重现,她的一颦一笑恍惚就在眼前,只要一扭头就可以看见她。思恋她已经是一种痛苦,偏偏雪拂兰又与她如此相象,相象得几乎是种折磨。
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忽然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一愣,猛地睁开眼睛,侧耳倾听。敲门声很轻,但很急,只有一个心事重重的少女才会这样叩门。他坐了起来,半晌未曾动弹。那笃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消失了。他心头一震,立刻冲过去打开门。门外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他呆呆站了半天,忽然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循声而去,才知道老板娘久染沉疴,经年未愈。他妙手回春,治好了老板娘的病。消息不胫而走,城中患者蜂拥而来,几乎挤破了小店的大门。他在城中盘桓多日,每日为人看病。不几日,邻县的百姓亦不远百里登门求医。
一日清晨,江逸云早早起床,开窗时注意到一个少女背对着他蹲在海棠花下,用花枝在地上划着什么东西。不知为什么,看到她,江逸云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只觉太阳一旦升起,她就会像晨曦一样融进阳光之中。他开门出去。门吱嘎一声,惊动了那少女,她立即飞也似地逃走了。江逸云只道是店主的女儿,也没放在心上。经过海棠花下,才发现地上写满了“江逸云”三字,他的心跳了一下,回想那少女的背影很是熟悉,但一时间想不起是谁。而病人又已在门外候诊,只得作罢。
忙了七八天,经他救治的病人已有上百人,城中各大药铺存货均已告罄,偏偏有几位病人得了顽症,需要几味名贵药材,听说百里外的玉郎山中多产药草,他便决定进山采药。
他纵马疾驰,奔出古城,看见一个背着药筐的少女坐在路旁,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来划去。他心里突然感到一阵奇怪的兴奋之情,身不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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