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他若出来必然惊天动地,至少见血才肯回去,他却大摇大摆地在这绘画……我是不是梦游了?这个是快咬走我手上一块肉的阿密啊。大概我们都累了,他也没兴致把我当沙包般抛来打去,「所以?你打算让他过劳死?」
「这是我的时间,亲爱的医生。」
「谁决定的?」
「当然是我决定的。」男人想也没想就霸道地宣布,仿佛平述事实,「需要你的授权吗?」
他在塑胶杯中搅拌画笔,发出水声,比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声还响。
老天爷,我竟然半夜爬起来坐在客厅,跟个杀人犯闲话家常,我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我低头,拇指磨擦着手掌的咬痕,想要平静下来却发觉自己的手在颤,但这不是害怕,是兴奋。
要彻底了解这男人唯有从阿密着手,我怀疑自己早就知道了,「……艾莉儿说她的母亲是人鱼,而你跟三月却不懂游泳?」
男人专心进行手上的工作,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使我变成愚蠢的自说自话。
良久,直到我考虑回房锁门睡觉(锁门,一定要锁门),他才边挤着颜料边回答了:「小鬼,一想到可以溺死你,我就兴奋得不得了。」
「你答非所问,阿密先生。」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他有多想溺死我。
「医生大人,我肯定你不想知道那个蠢蛋的可怜小故事。」
街灯跟车灯从半开的窗子透进,在地板上拉出长条形的方格子,偶尔还有风驰电掣的机车发出隆隆声,客厅只有落地灯默默发着光,有个男人在我面前画着油画,自在得像这里是他刚租下来的小画室,简直像走进了某部旧外国电影似的……而下一秒很可能变成黑帮仇杀片。
「三月迟早也会告诉我的,不然我无法帮他。」
「你敢逼他说出来,我会杀了你!」
蓦地,男人将画笔掷进水杯中,水花四溅。我急忙把脚缩回来。
这样也好,我想。
甚至松了口气,起码他没有抄起画笔插爆我的眼睛,这个距离他绝对做得到。
「你现在先跟我说,他就不必跟我再说一次。」
果然,他们拥有些不愉快的回忆。阿密一点也不想让三月再旧事重提,让他再受伤害。
感觉真好,现在我也有威胁这男人的事了,这感觉天杀的好极了,「我们有一整晚的时间。我想知道谁是艾莉儿口中的海巫婆,为什么说她的母亲是美人鱼?三月为什么要拿回小乔的抚养权……你们的秘密,你们协定不说出来的秘密,可以不告诉我。」
「然后?你知道一切之后就可以掌控我们了?你觉得很有优越感、觉得自己可以杀死我了?你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个他妈的小小助理。」
「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达到三月的要求,但我会试试看。」我把马克杯放在茶几上,拍拍膝盖,准备回去睡觉,「晚安了,阿密。明天我跟三月对话时希望你不要干涉。」
几乎立即就听到男人说:「坐下。」
哈哈,残酷无情得像恶魔的男人还是有弱点的。
看吧,只要抓着一个人的感情缺口就很好办事了,所谓的犯罪心理学也没那般复杂嘛,「你突然又很有兴趣说了?」
「那小丫头的笑话很好笑,不说出来也太对不起她了。」男人灵巧地将画笔转到别的指间,拿起绿色的颜料挤在硬纸板上,开始混色,动作流畅,「……你们很喜欢用的那个小把戏吧,实话讲耶(注1),反正三月说过不少次了。」
男人重重地说「不少次」三字,强调这不是什么新鲜事。所以这是所有治疗过他们的心理医生都知道的事了?稀罕程度只属普普通通,基本入门的级别,好吧,总好过没有。
这会是漫漫长夜,我起来给自己冲杯咖啡。
「艾莉儿在三月五岁的时候被分裂出来……很典型的八点档剧情,三月老爸是个行船的海员,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海了,他老妈独力抚养他……反正生活很艰苦。然后某天他老妈接到一通电话,说大船被暴风雨打翻了,船上的人死了一半,那时候他老爸还生死未卜,他老妈就先变歇斯底里的疯子了。」事不关己,阿密耸了耸肩。
「三月……他被他母亲虐打了?」
男人转身看我一眼,表情写着「自作聪明」四字,我真有拿咖啡淋他的冲动。
「嘟嘟!猜错啰,大医生,他老妈没有把他关进衣柜也没有虐打他,她只是去死了。一星期后,小三月刚睡醒就看见桌子上有份报纸,报纸列出了海难死者名单,有他老爸的名字在上面。然后他听见房内有声音,一推门,就看见老妈上吊了。」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马克杯,虽然书上的案例看到麻木了、生厌了,但现在是亲耳听见,是真人真事,这曾经发生在某间屋子内的事,对孩子来说简直是种暴力,我稍微想像都毛骨悚然。「……他看见他母亲上吊自杀,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That's it?你说得还真轻松啊,当然不只『这样』。三月当时吓到叫都叫不出来,他冲进去,抱住他老妈的双脚,想把他老妈托起来。哼,五岁的小鬼头会有多高啊?他还是死命地托住她的双脚不放,然后她缺氧,双脚开始乱踢……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在下面,踢得很用力,不停地踢,位置刚好就在这儿——」
男人用手指按了按喉咙,我看着他,背脊涌起一阵凉意。
我想我知道三月为什么不能说话了。
「喉咙跟胸膛全都淤伤了,三月难受到流眼泪还是没有放手,他知道一放手,他老妈就死定了……结果换来的是什么?他听到『喀』一声。医生,你猜猜是什么声音?」
男人虽然要我猜,但还没等我开口,他就公布了答案——
「颈骨断了。他老妈的颈骨断了。」
我简直想吐。
这男人当时明明没有与三月一同经历这一切,却说得这样历历在目,又这样事不关己。
事实如此恐怖,他却说得淡然还带点兴味。这样极端的差距令我想吐。我紧握着杯子,掌纹都快刻进去了,我要自己专心看着涟漪,尽快平静下来。
「真刺激呵?医生。」
男人看我低头不语,很高兴击败了我,此刻正得意洋洋地转动手腕。我真难以把这个灵魂跟三月的身体连在一块,他们的性格差距比他妈的大峡谷更大。
「故事说到这儿,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的小小主人翁。小主人翁听见『喀』一声后,他看上去……就这一秒,艾莉儿出来了。真方便是不?他不想的、不敢的、他做不到的所有事都有别人代劳。他分裂出另一个自己,艾莉儿刚出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自己又叫什么名字,她只看见一双脚。」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艾莉儿说她的母亲是人鱼了吧?」
男人无声地勾起唇角,侧脸被街灯打上一层阴影。
我现在也身处二十几年前,就站在那个五岁的小孩子旁,刚分裂出来的艾莉儿旁,一同看向前面,那双凭空出现的、摇摇晃晃的双脚,白如死灰的脚。
她上吊自杀。
不是缺氧而死,是颈骨断开。
死后,双脚自然会下垂,合在一起,脚尖向下。
脚尖向下。
合在一起。
——「My mother is a mermaid。」
艾莉儿刚生出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
我一阵剧烈摇晃,竟然看见艾莉儿从眼前的男人身体中走出来,像个幽灵,走到我面前。
她是一层烟雾、透明得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蔚蓝的眼睛直视我,她轻轻举起食指……
指尖搁在唇上。
跟她在服务台前做过的一模一样。
嘘——
仿佛要我保守秘密,轻呼一口气。
她消失了,她是虚幻的。但那口气拂到我身上却如此真实,那口凉气传遍我全身……
我从头顶到脚尖都寒遍了,起了鸡皮疙瘩,僵硬得动弹不能。
但这还不是他们的秘密,这只是他们的过往。
我开始不想要挖掘他们的秘密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了……
「喂、喂!你真的是心理医生吗?」
渐渐听到男人张狂的笑声了,我顺着声音,找回现实世界的触感。
我搓揉双手,希望消去那种疑幻似真的僵硬……
「哈哈哈——拜托!我从没看过像你般夸张的心理医生!你比病人还要更害怕是怎样?我有病啊医生,你也不用吓得屁滚尿流吧?你后悔要我说出来了?还是你现在改变主意了,想威胁我说,刚刚一切都是假的、捏造的?」
我肯定我是他看过的这样多的医生中最逊的一个,好了吧?
谁叫他是我的第一个病人,但这个我可不想让他知道,不然多恶毒的话都指日可待。我们都清楚他刚说的是事实,所以不用再讨论艾莉儿的出生史了,很好,快点进行下个话题吧。
现在的气氛多好(也多恐怖),我知道自己应该乘胜追击,揭开三月的疮疤,让他提供更多资料,但该死的我连深入探究的勇气都没有,我真想给自己两巴掌!
你错了,易岚……我果然不是当心理医生的料子,只是不自量力在胡搞,以为自己可以。
真想让易岚看看我现在的窝囊样。
「……我今天看Larine跟Chris把小乔照顾得很好,为什么三月要争她的抚养权?」
阿密用指节擦了擦脸上沾到的颜料,「……我还真是第一次看见转话题转得这样没技巧的『心理医生』。」
「要你管!」我站起来,差点抄起马克杯敲爆他的头。
但甫站起身,我就被那幅画吸引了所有视线,我不由自主地绕过茶几,接近那幅画。
男人的声音在耳边:「……是公司高层,然后那娘娘腔被总公司调去英国,想带他女人跟小丫头一起移民,三月很可能以后都见不到小乔,所以他要争取抚养权。」
我持续接近,努力想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楚构图。
画以深色调为主,我很难看出其中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