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我才知道,小乔也看到了当时的情境,吓得哭起来了。
Chris激动地说一定会提出控诉,Larine阻止了他,只说会保留追诉的权利。
艾莉儿双手交握,只是看,一直不敢接近我们这边。
从医院回家的那段路,我们沉默得像缝起了嘴巴。
艾莉儿一副眼红红、头发被自己抓到乱糟糟的样子,我不敢让她上巴士,怕有人打电话报警抓我。
计程车中,我只把自己的外套给她穿,用以遮掩住血迹斑驳的衣服,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外套对我来说有点大,男人穿起来却刚好。
即使外套完全合身,她还是不安地一直扯着袖沿。
街灯映出我俩的影子,一前一后,像刚巧走在同一条路上的陌生人般。
「透。」
离家只剩短短距离,也许她怕困在小房间中气氛会更糟吧,因此开口叫我。
「透!」
她停在原地,提高了音量。
我持续向前走,她坚持了一会儿,看我没有回头的意思便急急追上来,但还是不敢跟我并肩。
「透,不要不理我!我又不是像三月般失去声音!」
「我不要跟你说,你让三月和阿密出来。」
我知道这不干这女孩的事,我知道她也被吓坏了。她常常被吓坏——
上次是有尸体吊在面前,这次是满手鲜血地出现在三月前妻的屋子中,没有让她习惯的余裕。
不干她的事,是我看见那男人的脸就生气,根本不想正视她。
「是男人的话就滚出来,不要什么事都让小女孩来挡。」
我用力把钥匙插入钥匙孔,对不牢,擦下一道白痕。
「不干三月的事,是那个坏蛋先出手的!」
「我哪管是谁先出手的!现在是阿密他打伤了人,他们忘了还要打抚养权的官司,只为了一口气而犯下伤害罪,打的还是小乔的未来爸爸……简直是、简直他妈的蠢到我不知怎么说才好!」
艾莉儿被我迸发的怒气吓到了,她缩一缩肩膀,紧抓着外套下摆。
过了数秒,她才慢吞吞地说:「……是三月被迫出手,之后阿密才出来撕下那坏蛋的耳朵。」
试了好几次都无法把钥匙插进去,我这才发现自己生气到手都在抖。为这天杀的混蛋!
「妈的!」我把整串钥匙掷出去,撞上门后反弹,跌在地上了,「我不是要知道事发经过,我不在乎是三月或阿密甚至是你先出手的!我只想那蠢蛋在想什么!他想要回小乔吧?他想要赢官司吧?那个精神病真的知道自己打的是谁吗?为什么他不干脆去打法官!打到判他胜诉为止!」
艾莉儿眼眶中含着一泡泪水,扑扑簌簌滚了下来。
她的指甲跟手心还留着干涸的血迹,那是Chris的血。
「如果我在你面前被侵犯,如果我在你面前被那个坏蛋侵犯,你会一声不响就走掉吧?」
「你想说些什么?不要跟我玩暗示那套!」
「你是会无动于衷地走掉的人吧!但三月不是、阿密也不是!三月去书房找小乔,想要跟她相处一下子,就是几秒也好,但他找不到,阿密趁机出来了,他像个失控的发条娃娃开始翻书房说要找出那女人的把柄,三月跟我怎么劝他也不肯听……可是阿密他……找出了一叠病历!当中有Chris的,有那个男人的……他有非礼侵犯小孩子的冲动!三月让我出来看那堆英文记录,他的心理医生就是Larine,他本来就是Larine的病人!然后三月立即跑出去找小乔,刚好看见Chris在玩具房跟小乔看故事书,他的手按在小乔的背上!所以……」
「所以怎样?所以三月什么都没看到就扑过去打他了?所以Chris什、么、都、没、做,阿密就扯下他的耳朵了?怪不得你们是精神病,你们真是疯子!」
「为什么你要这样说?我们……三月也很难过,因为小乔看见他打人她还哭了起来……」
「你还翻出了Chris的病历?有没有这样巧的事?你真的看见了还是脑子制造出来的幻象?三个一起看见了?你怎样确认的?是阿密看见了、还是三月看见了你告诉我!你知道自己的脑子里有什么毛病吗?你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分裂出来的人格而不是一个人吗?你知道三月为了要回他的小女儿,可能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然后令他自己也相信吗?」
「不是这样的——」
艾莉儿的眼泪像断线珍珠般滚下来。
她声嘶力竭地向我大吼,张大猫般的眼睛瞪我,带着恨意:「别跟我说连你也会后悔的话!透!」
我承认我就是受不起挑衅的人。
「是你别跟我说连你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你真的相信自己的母亲是美人鱼吗?你真的相信她仍活在海洋中等着你吗?」
「我相信!我相信——」她迫不及待地抢了我的话,仿佛答迟一秒她会崩溃。
「那很好,如果你真的相信自己的母亲是美人鱼,那我也真的不能相信你。」
我捡起弹跳得老远的钥匙,这一次倒是利落地开了门。
邻居因为我们的大声争吵而好奇地冒出头来,我没有关门,男人没有进来的意思。
她在外头瞪着我,哭得真的像个孩子。很好,因为我也不想让她进来。
「I hate you !I hate you ! You're not just wrong——you're devil!」
「那你就证明给我看!证明给我看我是恶魔而你是……该死的什么人鱼!」
我以往觉得大门开着就这样争吵愚蠢至极,家丑不外扬,连小孩都知道吧。
但现在我站在门口做连自己都不屑的举动,破口大骂那男人。有些事真没道理可言,尤其是当你遇上毫无道理的人时。
艾莉儿从运动袋子中抽出那部又旧又残的大相机,我很惊讶警察竟然没收走。
她把相机递给我,我连接过去的念头都没有。
「Take it! If you want the fucking evidence!」
她竟然如此容易就口出脏言,才五岁的女孩啊!
这不是道德教训的好时候,因为刚刚我也送了她起码一打的脏话:「I don't want any fucking evidence; Ariel!因为连你自己也不敢说这是真的,你凭什么要别人相信?难道你就不害怕冲洗出来的照片中什么都没有?难道你就不害怕那只是你们的幻想,照片反而证明了Chris的清白?难道你就不害怕……你的脑子背叛你,像以往很多时刻、像你误杀了人一样?向三月!」
这男人真的相信那颗失常又疯狂,三番四次背叛主人让他们陷入困境的脑袋吗!她能说一句真的相信吗?
「我是你的医生,我知道精神病患会出现的病征,我知道他们在绝望时会怎样让自己好过!」
「You're nothing! We don't need someone who don't believe us! You're not my doctor!」
艾莉儿激动到不断说英语,有些字还混了太重的口音跟泣音,含糊到我根本听不见。
不用听也知道她在骂我。
那双苍白的手紧握着相机,抱在怀中,我离她虽远也能看见她的手在颤抖,她又生气又难过,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打在相机上,她抱着唯一能证明自己的东西像救命草,仿佛那是全世界唯一可以依赖的。
即使她也害怕,啊这是一定的,她也害怕自己的脑袋会临时起意玩弄她、再一次狠狠背叛了她,但她只能相信自己,在我也不相信她的时候。
她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大串「嘎嘎咕咕」,哭到肩膀一抽一抽的,慢慢蹲下来。
运动袋子完全碰地,脏了也不管,她抱着那部相机像抱着小小婴儿。
她让我生气,她该死的让我觉得难过。
她孤立无援,只因为她有精神问题,而她更是其中一个人格;而我背后似乎有全世界支持我。
在街上大吵互骂过一顿,我该死的竟然有两秒希望她是对的,而我是错的。
她说我是冷血的恶魔、说我什么东西都不是、说我绝对不是他们的医生。
到最后她只对着自己的膝盖哭,不停说她讨厌我。
外套给了她,我穿着薄薄的T恤站在门口吹冷风,不知站了多久。
最后,我像赌气的孩子般丢下一句给她:「我也讨厌你。」
我该死的跟她吵到我也想哭,花了三秒才吞下了这愚蠢的冲动。
跟个五岁的小女孩在街上吵架后,我不想再抱着被子哭、表现得像个少女。
我甩上门,跑进家,不管她的死活。管她要冷死还是哭死在外头。
……我好难过,我甚至觉得二十多年来从未如此难过,我背叛了她的信任,即使她的信任建立在不正常的脑构造上。
如果她刚刚指责我说「我是如此的信任你,为什么你不能相信我」,我一定会反驳,信任不是一种可以交换的货币,不是她给了我欧元,我就要给回同等价值的港币。
信任是建立于了解之上,她不了解我,而我只了解她的精神病学名。
但事实是,我曾经为成为她唯一的信任、唯一的依靠而虚荣。信任真的可以计算吗?
而今晚,我把她遗弃在外头,任十二月的冷风跟对我的失望同时攻击她。
她曾叫我保护她。
天杀的,现在还快圣诞了!这是什么最糟糕的圣诞节!
注:漫画《蜡笔小新》中的角色,特征是生气时会躲进厕所狂殴兔子玩偶(?)。
【第七章】 天使改造
这样说吧,我终于证实差饷(房屋税)跟保安费是白交的──
虽然我很早就隐约猜出来了,但这事实现在让我愤怒。
一个心理医生说生气,听上去就是很别扭,像心理医生应该很懂控制情绪、早就切断七情六欲般。
那些叫苦行僧、也可能叫易岚,但不是我。
相信我,如果你的同居人跟你大吵了一场,然后跑去楼下睡街边──
就是故意要让你看到、但不知道为什么警察永远看不到的位置,像他涂了只有我免疫的隐形药水。
如果我早找到那个位置,现在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