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男人跟女孩,是我的。
无论在哪一个层面上,都已经或将会是我的,我并没有要出让的意思,无论阿密或Noel来当我的情敌都一样。会对认识不到半年的男人如此执着,大概是阿密的精神病透过唾液传染给我了。
「But think again,」said the witch;:「for when once your shape has bee like a human being,you can no more be a mermaid。」(注)
一朵烟火爆开。
我本来还听得到那男人的笑声,现在听不见了。
交握的手微微渗出汗意,我的眼角还残留着他的笑容。无声,因为耳边充斥着烟火爆开的声音。
天空在震动,连踩着的地面也在震荡。
我牵着他,他抱着芭比,在万头攒动的拥挤人潮中逃亡,不时转头,看看Noel有没有追上来。
我知道这样带着这男人逃走很卑鄙,却无法抑止那做坏事的紧张刺激感,像小孩子 在恶作剧。
因为我每次转头,毫无例外,都会捕捉到他扬起的嘴角。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最后我们为跑而跑。
直到仿佛离原本的地方十万八千里,不知听过多少句责难、看过多少不敢苟同的眼神、意识过多少枚烟花的盛开,我们才喘着气,在离海边有一段距离的树旁停下。
树下也是人满为患,在烟花秀时别奢望有什么特等席了。
男人虽然穿着浴衣,却毫无仪态地蹲下来,双腿分得开开的,垂头大口大口喘气。
我也没比他好,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一手扶着树干,转头向后看:「她……她……追上来了吗?」
男人抬起微微汗湿的脸,看着我,虽然想说话却气不成声。刚好在这时候,又一朵烟花怒放。
橘红色的光映在他脸上,滑过他的轮廓,被剪成细碎光片落在瞳仁中。
穿着日式草履,拿着一只漂亮的洋娃娃,他就这样粗暴地蹲着,以我的角度甚至快看到他的内裤。
但那带着薄汗的脸,几丝被汗黏在颊旁的黑发,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脖子跟嘴唇,体力透支而涣散朦胧的双瞳,突然都变成带攻击性的性感……他狠狠地抹了把脸,大呼一口气,仿佛跑得很过瘾。
我本来很确定我牵着的是艾莉儿,那个女孩。突然,又变得不那么确定了。
连他脖子上浮起的,正激动地扩张的血管都变得如此有吸引力。
好想触碰他。这个念头浮起时,我已经伸出了手,将黏在他脸庞的长发给拨走。
于是他涣散的瞳仁有了焦点,对着我很虚弱地笑了笑:「……哈哈,我想她连我们走掉了都还没发现呢……喔、嗄嘎……」
我没有说话,光看他已经分身不暇。
我们沉默下来了。
他站起来,眼睛追随着一朵接一朵、五花八门、各有特色的烟火,于是他的脸上也铺上了七彩色块,不停变换着颜色。男人仿佛变成了一座雕像,只看向一个方向。
他静下来了。那边仍不间断地放着烟花,但这个男人的时间就是缓慢下来了,凝结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真实的烟花。
当我以为他会以此姿态,像被捕捉的寒蝉般凝固到永远时,他却霍地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身旁的大树,还伸手拍了两下,发出「啪啪」声响,「……我们上去看好吗?这里根本看不清楚嘛!」
「喂……喂……」我听到带着些许撒娇的上扬尾音和妩媚的语调就知道他是艾莉了,至少此刻是的。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竟然双手一伸抱着树干,一脚踩上去。「喂──」
树下站着的人们纷纷惊叫,转过头来看那男人,她现在变成比烟花更精采的表演。
人们瞪大双目,就怕她爬着爬着会掉下来了,下意识地将围观的圆圈扩大、扩大。
「快看那个女孩」、「那个女孩在干什么啊」,此起彼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喂,艾莉──」我叫,手足无措,想扯她下来又不敢碰她,怕一碰,她就会整个摔下来。
她戴着假发还穿了浴衣啊,但看她现在豪迈地将洋娃娃插在腰带中,充满干劲地爬树,哪还有个女孩的样子……也许是我界定错误了,谁说女孩子就一定会是好孩子。
我胆颤心惊,她没三两下就爬了上去,灵活得像只野猫。
前十秒我一直想她赶快下来,后十秒我却希望她赶快爬上去。
她落坐在比较坚固粗壮的树干后,我终于不用担心有大叔色迷迷地看她的内裤跟大剌剌露出的大腿。基本上,现在她下半身的裙摆打得开开的,有穿跟没穿没什么分别了。
艾莉儿于事无补地拉了拉衣摆,向我带着腆意跟歉意地笑了笑,伸出手。
「透,快上来啊!这里看得比较清楚呢!」
我当然知道那里会看得比较清楚,至少没有上千个人头挡着。
我只是不知道她竟然自己开设了特等席,也不知道是他们之中谁的主意了。
我本来打算不理她,但看她朝我努力伸直手,好像要碰到我才会罢休,我逼不得已只能跟着一起爬上去,承认自己对那特等席还是有点心动。「好了、好了,在那里等我……不要乱动,你再乱动会掉下来的!把手收回去好好抓着树干……我在爬了,很快就会上去的,你等我,不要乱动……」
最后我还是捉着她伸出来的手,一鼓作气地爬了上去,坐在她身旁。
用手将树叶压低,最好的视野在眼前展开。天空像一块延伸的画布,仙雾弥漫。
艾莉儿这小话匣子,此刻竟出人意料的专着注出神。
……她是在幻想小人鱼故事中的场景吗?烟花盛放的夜晚、大海上航行一切的开场。
我看烟花,更多时候却是看那长长假发的侧影。
天空是不停震动的黑布,被泼上了各种油彩。
男人右手抱着洋娃娃,左手伸出食指,像在家里作画般悠哉,在半空中挥动着、抚摸着、跟随着描绘出一道又一道怒放的笔迹、一划又一划落下的光雨。穿着浴衣,坐在树干上,轻晃着双腿。
他不时眯起那大眼睛,柔软的手指仿佛指挥棒,在半空中创造只有他看得见的惊世巨作。
他是三月,左手是阿密,右手是艾莉儿。
「……透。」
我以为她已完全沉醉了,却听到她叫我。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声:「嗯?」
「三月跟阿密说,这是我最后一天……不、应该说是最后一个夜晚吧。」
她转过来,举在半空中的手垂下,凝视我:「这是真的吗?」
「Why have not we an immortal soul?」asked the little mermaid mournfully。(注)
原来……三月跟阿密真的早有共识,要把最后的时间尽量留给艾莉儿……难怪这数天来我没有见过三月跟阿密出现。我一时语塞,只能回望着她,好不容易才找到声音:「……不、这只是……试验的阶段,只是我跟教授觉得你跟三月都准备好了,可以进行而已……但不是一定得今晚立即进行,你明白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也……」
「透,我不害怕。」
仿佛要证实她游刃有余、并不是强撑般,她轻轻软软地握着我的手,摇了摇。
「再也没有人比我更……更想跟三月合为一体了。你不是说过吗?融合不会痛,而且会很快,我又不是消失了,只是跟三月在一起……像那些动画上的机械战士不都要合体吗?然后他们就会变得很强,没有打不赢的坏人了,强到无人能敌!」
她仿佛非常兴奋地大声喊着,拳头向天空挥去。
我一时间哭笑不得,到底这个小女孩平常在家看的是什么动画啊?不是什么美少女战士、公主历险记之类,竟然是变形金刚还是超人吗?「没错,以后没人能伤害你跟三月了。」
「打倒坏人之后我要……我要出发去海洋找妈妈,然后三月也会跟他的小公主住在一起,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听上去真好啊!」她仿佛要说服自己相信那个未来,紧握的拳头抵在树干上。
The little mermaid was so alarmed at what she saw; that she stood still; and her heart beat with fear; and she was very nearly turning back; but she thought of the prince; and of the human soul for which she longed; and her courage returned。 (注)
她很勇敢,我知道她一向比三月跟阿密更勇敢。
她是三月为了逃避母亲的死亡而出生的,但这个精神体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就没有停歇地储存着勇敢的力量。阿密用武力反击敌人,艾莉儿也用自己的方法去保护神智,令他们不致崩溃。
「透,你比所有你念给我听的童话故事中的王子更好。」
「……比王子更好,那会是什么?」童话故事中,没有比王子更好的存在了。
「我不知道……但你就是那样一种存在。你比王子更好。」
我牵着她的手,并肩坐着,注视同一朵烟花的盛放与颓败。
忽然,心底变得如此平静无波。因为我终于也发现了,艾莉儿到底为什么能如此无畏无惧、为什么能如此毫不感伤,仿佛接下来只是展开一段远行,始终会回到我身边——因为她相信我。
她相信我所说过的一字一句,相信融合只是必经的过程,是好的,她是一条即将回到海洋的小溪。
即使要拥有正常的、被世上所认同及接受的灵魂是如此困难,阻碍重重,她仍愿意尝试。
别人眼中正常的灵魂,她曾经拥有过,但已经分裂失去得太久了,寻寻觅觅、跌跌碰碰十多年,他们寻找的过程快要到达终点了……她这样相信,她相信我,我也得相信这并不是消去,而是融合,如果我不会失去艾莉儿,那我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我不会害怕……我不能害怕。
这不是遗弃,相反,这是接纳。
治疗被母亲遗弃的伤痛,就是接受这残酷的过去。
I would give gladly all the 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