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我扭开了门把。
三月很可能会回家,毕竟他也没别的地方可去了,而他现在甚至节省了找人拿笔和纸的时间……
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那男人,绝对不想。但至少……在去找旅馆暂住,直到花光了钱,非得去借居易岚那豪华兔子大草窝之前,我得先回家拿双鞋子,不能像个乞丐般穿着脏兮兮的袜子,踩上易岚家的高级地板……三月无处可归,只有这里了,不是他走、就得我走。
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进展到这地步,但它就是发生了。
就像几个月前那男人带着三个人格,突然进驻我家一样,现在,我逃难般收拾行李。
当初的我怎么能想象像我会让他大方进驻,今天甚至自愿把这里让给他,换我去避他躲他?
我一开始没留意到任何异样。
我没有开客厅的电灯,直接走回房间,抽起以往念大学时用的大背包,拖着,擦伤的膝盖痛得要命,边走边随性地将觉得有用的东西丢进去。其实我根本不知道离开的时间长或短,而自己又真正需要些什么……
我像个叫卖的,拖着有些重量的背包,走进厨房,开灯,到长桌后头倒杯水喝。
我倒了杯凉开水,转过身,「咕噜咕噜」地倒进喉咙。
倒到一半,我的眼睛瞪大了,甚至连吞咽都忘了要做。
明明显而易见,但此时此刻,我的视线才对上客厅墙壁上的数个大字——
你可以盖着变暗,我不能变亮。
剩下三分之一的水,几乎沿着我的脖子,全喂给了T恤喝。
该死的,每个大字都有我半条手臂长!阿密用平常画画的颜料,这次不在我房间,但在客厅大剌剌地写了十二个字!不只墙壁被涂鸦成一塌糊涂,整个客厅都面目全非,沙发被割烂了、茶几东歪西倒;阿密的画有些被折断、有些被狠狠地割破了,尤其是那幅章鱼缠着女孩的画,半人半章鱼的怪兽完全被割烂,变成坑坑巴巴的洞,压根儿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我将水杯搁在桌上。
呆滞地步出厨房,穿过突然变成障碍赛道的客厅,只为了接近那些字。
我几乎贴上墙壁才停下,然后伸手摸那些字,字完全干涸了,肯定写上去已不少时间。
我知道这不是三月前妻派人来做的,而是阿密的毁灭性大破坏……
我不过躺在医院一段时间,阿密竟然将我们的家破坏至此……一阵无法抑止的寒凉从背脊直卷而上,令我头皮发麻。我记得我在医院那段时间,睁眼看见的都是艾莉儿,而且她的情绪非常稳定,丝毫看不出异样,那男人对我笑得比棉花糖还甜……但他的内心竟然是这般惊涛骇浪吗?在那无风无浪的海面之下已卷起了漩涡,只是没在我面前显露而已?
那男人肯定是非常恨、非常恨着那疯女人,恨到非杀她不可的吧?
我被刺伤住院,让他的恨意加剧,复仇欲望像火山爆发般一涌而上,但这股庞大的恨意没有浮出水面……我幻想就在一或两天之前,三月站在客厅中央、跟我同一个位置,看着墙壁上突然出现的字,然后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沾满颜料的手,看了一会儿,松手,画笔掉到地上了。他神色呆滞平静地走去厕所,把自己的手洗干净,然后背起他的运动袋,仿佛看不见地跨过一件又一件东歪西倒的东西,乘车去医院,然后让艾莉儿出来,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我的病床边……
我收起贴在颜料上的手,环抱双臂。
我突然重新认识到多重人格症,阿密的暴力倾向有多可怕,之前见识到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我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资格当他们的医生?我又是凭什么决定谁可以消失、谁可以留下?
为什么我没发现要他们再接触Larine、他的梦魇需要多大勇气?而一直以来又造成多大的压力?随着开庭正面交锋的时间越来越近,他的心理崩溃就越来越严重,已崩裂得快不成样子了,阿密快不能控制自己,而三月快压制不了阿密……三月想要逃开,阿密从没放弃复仇,越察觉Larine的存在就越想去杀死她,两种相反的欲望快要把那男人硬生生撕成两边了!
难道我要……
我要等到三月再也受不了被往事幽灵缠绕,没日没夜的被恐惧折磨,阿密再也无法压下那令他痛苦难当、反复挣扎的复仇欲望,迫使他们走投无路,只能结束这他妈的一切,真的拿一把切肉刀、或抢一把警枪去杀掉那女人时……我才懂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什么又是真正对三月好的吗?
我转身,看着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客厅。
定了定心神,我卷起衣袖,弯腰,开始收拾残局……
我有一本书。
书中有一段讲到一对姐妹的孩提时代,她们的房间共用一条走廊,她们常常为了晚上走廊开不开灯而吵架,妹妹要开着灯,姐姐不要。妹妹常对她说——
拿枕头盖到你头上。你可以盖着变暗,我不能变亮。
我只是不知道阿密也有看过那本书。
我只是不知道阿密一直以来有多害怕、多不愿意被杀死。
他愤怒,但针对的不只是Larine。
他控诉我为什么有这个资格、这个权力去决定谁可以留下、谁必须离开,而这一离开便是永远死亡。他控诉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控制三月的脑袋就像魔术师玩魔术,用一块黑布掩盖着他们的世界,把艾莉儿给变走,下个便是他,他可能一分钟不到就被无声无息地关进黑箱子,死亡了。
三月跟阿密是被同一条走廊连接的两个房间。
而我,我是站在走廊上,决定要不要关灯的人。
现在,我的手指,已摸到电灯开关了。
不只阿密希望有个了结,我也得结束这他妈的一切。
注:Hans Christian Andersen,(1836),「The Little Mermaid」
【第十四章】 In these Jeans of his
我将故事书拿起,回到客厅。
我坐在那张被割得坑坑巴巴的沙发上,然后翻阅。
从头翻阅这个我已经熟到不能再熟、每晚都要在那男人的枕头边复诵一次的故事。关于我捏造的、而艾莉儿显然也不介意的新结局们,我现在一个也想不起。明明在两天前,我跟那男人甚至在回家的路上,逐个逐个数着我们一起创造了多少个新结局,而未来的可能性又有多少个。
每每到结局前一页,我都翻不下去。
拇指磨擦着因为翻太多次而变得有些残破的纸,好像我从来没看过这故事、从来没翻到最后一页似的,就像我不看下去就真的不知道结局似的。
我再从头翻阅,一次又一次,直到我发现,我根本不用逼自己去看最后一页为止。
客厅中,所有被阿密砸成碎片的东西都被清理好了。
我将电视机、音响、茶几、椅子、割破了的沙发抱枕、窗户的玻璃碎片全都清扫好了,毫不恋栈地堆在楼下的垃圾房中,整个客厅空荡荡一片,光洁如新,连气温都仿佛降低了几度。
我只留下了沙发,尽管那其实是损毁得最严重的。
我留下了阿密的画,全部都留下了。
不管有或没有破损,被割得稀巴烂或断成三块,我尽力修补,然后整齐地放在角落。
我甚至没擦走墙壁上的十二个大字,那句子就在我的背后,鲜明得像刺在我的背脊上。
我捧着一本书,像尊被蛇魔女冻结住的石像。
同一个句子看四次,是因为我正在构思说服阿密的台词。
同一个句子看八次,是因为我正在说服自己去融合他们。
每当我想不出来,或是想让脑袋放空以逃避的时候,我才会回到故事中,寻回停住的地方再看下去。我拿着一本快翻烂的书,坐在空空如也的房间中,仿佛看得津津有味不肯抽离;仿佛我今晚没有用这双手紧紧拥抱一个灵魂,然后又轻轻地让她离开;仿佛我接下来是要洗个热水澡而不是准备再融合一个人,不是再扼杀一条活生生的灵魂。
美人鱼的结局可以有很多个。
但你必须承认努力去创造、去想像象美好得不可思议的、甜美得像棉花糖的未来,是因为安徒生给予的结局只有一个,所以你才开始想像象与那结局相反的一切。
而且他已经死了,他赢了,没人能叫他更改。你结结实实明白到结局从来只有一个,只是这样。
即使王子在美人鱼化为泡沫时才发现自己最爱的是她,王子也无法更改结局。
艾莉儿说我比王子更好。
但她不知道我比王子更绝望,因为我在美人鱼化为泡沫之前,已经发现我爱他。
我很早就准备好迎娶邻国的公主,却终于发现我同时爱着快成泡沫的人鱼。
我的手指再一次停驻在结局前的一页。
手机响起来了。我拿起手边的手机,是Noel,第十八通。
屏幕上显示的时间离我上一次注意到已经相隔数小时,晨光在地板拉出长方形。
在烟花晚会丢下她可以算是没风度,现在再不接电话就真的是混蛋了。
「喂,阿透吗?是阿透吗?」
「Noel,你现在在哪里?」
「呼——你没事就好了!你知道我打了多少通电话找你吗?我从昨晚开始就不停打耶!我以为你们出什么意外了,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对不起,我跟阿密昨晚……」
「我知道,你们失散了嘛,阿密已经跟我说了。我说昨晚也真的是太多人了,我转个头你们就不见了!我找了你们超久的,打你电话又不接……」
「等等,你说阿密告诉你什么?」
「什么?你还没跟阿密联络上吗?他几小时之前打给我说他去了朋友家,还叫我别担心你们……他没有打给你吗?而且他的声音还怪怪的,好像是感冒了……」
失散了?那男人跟Noel说我们失散了?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朋友的家是怎么回事?那男人除了橘狗的同事外根本没半个朋友,更别提他现在的意识很可能是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