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袋所想的艾莉儿跟三月的素描所差无几。
但阿密……他比我想像中的样子善良多了。
我无法置信我竟然放弃天使脸孔、恶魔身材的女人,而选择天使脸孔、恶魔心灵的青年。
想确定那开怀畅笑的人真的是我所认识的阿密,我伸出食指,描绘他的脸庞、摩擦他带笑的眼角、抚摸他的深黑头发……一次又一次,直到我的指尖被炭粉染黑了,直到我觉得心满意足,不会再忘记为止,仿佛画本中的他是被我舒服的抚摸而笑得像猫。
他给予了我勇气与渴望去翻下去。
事实上,他让我饥渴地想多翻五本画册,直到我看过他所有的神情和七情六欲,直到我补足了他生命中所有我没有参与的部分、得悉了三月所有保留的部分,陪伴他们过去的人生。
这样才能喂饱我饥渴的无底洞,也许,这样只会令我更不知足。
我屈起双脚,像小学时看漫画般全神投入。
一页又一页,用翻百科全书需要的时间和翻圣经的虔诚去对待三月的素描本。
每一页都用上一世纪的时间去刻画在血肉之中,我怕记忆会像被海浪掏走的沙,逐渐浅薄。
尤其我知道除了在我跟三月的回忆中,以后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我是如此嫉妒三月,又如此嫉妒阿密,他们拥有彼此的一切,共用一个身体而灵魂重叠,他们在脑中能互相交谈、触碰、爱抚吗?他们脑中共用的空间是什么样子的?就像跟我一起分租这公寓一样吗?
我在脑中衍生出一千万个问题,想像那人口只得两人的国度。
我想多了解他们一点,想侵入那个神秘的、外人绝对不得其门而入的神秘国度。我要更接近他们,即使我已经是最接近那神奇入口的人,我身体的一部分曾进入他们的身体内。我还想完全侵占他们,即使是多一点点领地也好。我饥渴到想把他们一口吞下肚。
我想成为那男人的其中一个人格。
素描本中记载了各种各样阿密跟艾莉儿的表情,有些我似曾相识,有些我则完全陌生。
有草草几笔的,也有非常细腻的,最后一页是阿密。
阿密的眼睛温柔的可以滴出水来。在今天之前,我从没有见过那一双眼睛。
但那原来是真的,曾经出现过、未来也会出现。
因为这双眼睛刚刚才凝望过我,仿佛用眼睛亲吻我的肌肤。
阿密一开始吻我抱我激烈粗暴得像要替三月报仇,后来却渐渐缓慢起来、细腻起来,像饿坏的狗看见一块鲜美的肉扑上去大嚼特嚼、狼吞虎咽,到最后吃饱了,意犹未尽地细细啜吸着骨头。
他就用那双能轻易融化任何人,让任何一个男人变GAY的眼睛看我。
但,素描本中没有三月。
他从来没有描绘自己。
仿佛整个世界只有我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只有我记挂他。
我在窗台上翻那本残旧的素描本。
我吸烟,一根接一根。直到阿密的眼睛成为我拥有的第二双眼睛。
直到过长的烟灰跌下来,我轻轻抹去。
向下拉的灰痕,仿佛阿密的黑色眼泪。
三月喜欢淡淡的烟草味,因为阿密,那令他有安全感。
阿密呢?他也喜欢烟草味吗?他知道三月这小秘密吗?他是为了这原因而抽烟的吗?
以后,我愿意代替阿密保护他。让他拥抱我的手臂,让他静静吸闻我指尖的烟草味。
他要多久都可以,直到他觉得安心为止,直到他不想要为止。
阿密知道吗?
素描本渐渐压上胸口,再无空隙。
我感觉自己慢慢变成一块海玻璃(注)。
就等海鸟来吞下肚子,就等一个海浪打破或一阵风来吹碎。
我举行阿密的葬礼,只得一个人的葬礼。
我在脑海里深埋的棺木中献上了花,洒下一把泥土,做尽我记得要做的事。
我听到艾莉儿站在山坡上,被风吹起棕红的长发时高唱的哀歌。
墓碑上如果有刻字,那应该会是跟”我的爱”相同的意思。
我不能成为三月的其中一个人格,分享他的所有。
但我脑海内却永远为阿密跟艾莉儿保留了空间,就像三月。
我抱着素描本,只穿一件外套就在窗台睡下了。
跟两个男人做爱、埋葬阿密的哀伤让我疲惫不堪,我比我想像得还更累。
我隐约睡了几小时就被冷醒了,外头在下雨,窗户被吹得”啪啪”作响。
冰凉的雨水打到我的脸上,我眨眨眼睛,醒过来,赶紧将窗户拉上。
三月跟阿密应该还没起床。
客厅没有动过的痕迹,男人的圆筒袋仍在那,拉链像张开的怪兽嘴巴。
只要一合眼、一睁眼就过了一天了,阿密还剩多少时间?我要何时说服他、融合他、用药物跟治疗双管齐下、给他注射医学药物?再明天吗?明天复明天,那只是迟早的问题……
我揉揉眼睛,刚想去冲杯咖啡就发现茶几上有张纸,不偏不倚就在正中央。
我一看就知道是三月留下的。
只有那男人才会乖乖的、循规蹈矩将字条放得那么方正。奇怪,我以为他还在睡。
我探头看向走廊,两间房门都紧闭着,没有打开。三月这么早要去哪?
我拿起来看,一如三月的风格,只有数行:我走了。抱歉,这样说太突然了,应该会令你困扰,我留下字条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亲口跟你说。我仔细地想过,虽然我很希望跟小乔一起,也确信能跟她生活的自己会最幸福的,但那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小乔若跟了我,她未必是最幸福的。我不能再自私下去,伤害小乔、伤害阿密、伤害你。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三月
纸张从我的手中掉下去。
像片雪花飘下,无声地被地板托住。
像突然被人扯走了灵魂,我呆滞的眼神顺着向下。
纸张翻了面,躺在地上。我早该知道三月有两面都写字的习惯,艾莉儿会懂得翻面。
通常他在背面写的才是他深处的心意。
背面只有两行字:如果你爱阿密,请代我照顾他。
他希望……我跟阿密在一起吗?
即使他已不在,仍希望他的身体留在我身边吗?
门被打开的声音响起。
我转过头去,只套上牛仔裤的男人踏出来。
他惊慌得瞪大眼睛看着我,然后急忙扫视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我把三月藏起来了。
仿佛这只是一场最荒诞不经的恶作剧。
他无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像个梦游者。
然后他被庞大的恐惧压垮,他停下来,举起掌心,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
“不见了……”
“……三月不见了……他不见了……我找遍所有地方都找不到他!他不见了!他消失了!把他还给我!把三月还给我——”
他像最无助的孩子希望我把三月还给他,就像我趁他沉睡时偷走了三月。他歇斯底里。阿密的葬礼竟然变成三月的。这一切仿佛是为了惩罚我而设计。
我去找陈教授的时候像个精神病。
计程车上显示的时间才八点多。
我穿了件连帽外套,里头什么都没穿,套上牛仔裤就冲出门口。
大雨淋得我连内裤都湿了,我像只水鬼般在车厢内瑟缩发抖,不断重拨同一个号码。
陈教授一直没有接听,我不知道他身在何处。
收音机播着即时新闻——台风正冲向香港甲现在发布黑色暴雨警告,天文台预备挂出八号风球。
计程车司机一路上都皱着眉。
我用发抖的手掏出口袋的纸币,它们全都给浸湿了。
后视镜中的自己脸色发白、嘴唇泛白,像末期病人,但我清楚这样并不全因为寒冷。
我冲入大学,跑过每一条既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路。
现在还没挂八号风球,大学内某些设施尚未关闭,即使他们上锁,我也会打烂。
我跑向陈教授的办公室。我已别无他法,我要找个人来告诉我怎么做!至少找个人倾诉!
我没那个闲工夫敲门,直接就推门了。
陈教授侧站的身影映入眼帘,嘴巴开开合合,在跟某个人对话。
如果他在办公室,为什么刚刚不接我的电话。。。。。。
我走过去,想叫他。
但那道声音让我停下脚步,那是女人的声音——
“。。。。。。所以你的意思是,艾莉儿已经跟三月融合了吗?这是真的吗?”
“这是阿透在电话中告诉我的,我还没见到三月本人,不过阿透没理由骗我。。。。。。你知道,他现在还对我深信不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那小子真的融合了艾莉儿。”
“。。。。。。哼,原来三月是个GAY,怪不得我之前用尽一切办法都没办法融合艾莉儿。罢了,那讨厌的小鬼头终于消失了,现在只要催眠三月引导他说出录音带的收藏地点就OK了。”
“阿透一个人应付不来的,他没有经验,他很快就会带三月来找我研究定下一阶段的疗程跟融合阿密的计划。一有机会接触到向三月,我就会引导他说出录音带在哪。。。。。。但阿密不好惹,到目前为止,他对我的警戒心还是很强。或许我们应该等那小子将阿密都融合了才开始让他说出来。。。。。。”
“珠?我给你的那笔钱,够你买上万颗假眼球了!我没有时间了,你知道一星期后就要开庭了吗?我只想拿回那盒该死的录音带!你最好。。。。。。”
我背部紧紧贴着墙壁,防止自己滑坐下去。
发梢的水”滴答滴答”打在地上,我踩着的地板在崩塌,仿佛脚下生出了黑洞。
我掩着鼻子跟嘴巴,怕自己呼吸太响,不小心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让他们发现。
陈永泰那个混蛋!他一开始就跟Larine有接触了!
怪不得Larine这段日子好像消失了,没有打搅我跟三月的生活,原来她想借我的手去融合三月跟艾莉儿,
等到三月这段录音带在哪之后,再利用陈永泰跟三月独处的时间去逼他说出来。。。。。。对,一星期之后就开庭了,Larine不可能什么都不做!我竟然蠢得相信这个老混蛋!
我差点就将三月推进这个阴谋之中了,我还是帮凶之一!
我紧掩着嘴巴,吸入的空气却像从毛细孔溜走了。
我的心跳得快滑出喉咙,不断祈求满天神佛,别让我被发现、别让我被发现!谁都好,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