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以为我成了名人,风风火火杀上来说记者每天围在公寓下造成困扰,把租金翻了一倍。
我没说什么就答应了,即使那与我同居的男人已经不在了,我还是一直付他那份租金。
我保留了他的房间,艾莉儿的东西原封未动,我每天进去打扫干净。
三月没有带走艾莉儿的玩偶们。也许他不想艾艾它们跟着他流浪、居无定所,也许他希望月月它们留在这个家,也许……他希望留下密密它们来陪伴我,代替他陪伴我。
巨大的海绵宝宝每天坐在沙发上等待我下班回家,艾艾则盖着被子躺在艾莉儿的床上,等待我每天进来整理清扫的时光,至于月月跟密密则是随性出现在任何一个角落,每一个我看得见的位置。
它们不会说话,没关系,因为三月也不会说话。
这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贴近一家四口的最好地步。
对了,不得不提的是我翻出了录音带。
艾莉儿在面临生死关头时为了他们而藏起,然后封锁了的记忆。
“最有可能藏起带子的地方在我们随身物种,但就是找不出来。”阿密说。
“有……粉蓝色的、很可爱的……海豚……海豚、海豚……”艾莉儿说。
在艾莉儿被融合的时候,我清晰地听到她的所见所闻,那时候我以为她在说海底风景。
直到许久之后,我抱起月月,猛然记起她跟阿密说过的话。粉蓝色的海豚、随身物。
我们当时没发现,融合艾莉儿如同将冰块融化,里头的秘密一角露出来了。
我用拆线刀小心翼翼地剖开有点历史的绒线玩具,棉花涌出来,我在海豚肚子中找到带子。
令他们受如此多的苦、四处逃亡的带子,甚至小于我的手掌。
我盘腿坐在客厅地上,看了好一会,然后将磁带抽出,变成一堆黑色丝带。
我拿起针线,一针又一针将月月修补起来。
我回复了三月出现之前的生活,但我知道,一切不再一样。
我有想过去探望三月,就像我之前承诺他的,但每每到要真正去做时就却步了。
我害怕我跟三月变成了陌生人,我害怕自己去探望他不过是证明这残酷的事实。
只要不去见他,我就能永远活在以往的美好时光中,不会被戳破,不会被任何人事物所破坏。
但在思念盖过了恐惧、寂寞让乐观过大的时候,我真的有去福利机构。他们将我拒之门外,也不知道上层下了什么命令,他们不希望我接触三月再引发传媒没完没了的追踪报道吧。美其名是很抱歉我的名字没有在向先生亲手写下的访客名册中,事实上我的名字是他们的拒绝来往户。
我生气难过,同时却暗暗松了一口气。之后我再尝试了好几次,没一次得其门而入。
我连三月是否真的在那个鬼地方,或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不知道。
他们倒没有阻止我去见小乔。
小乔寄养在离家很远的某间福利机构中,有一个取代她母亲的人物叫法定监护人。
我跟那位监护人接触了好几次,她是个笑容可掬的中年妇女,育有四个子女都长大成人了,她似乎有用不完的母爱,于是便当上了照顾孤儿的义工,被她抚养过的孤儿已经有好几个。
比起当小乔的母亲,她更像小乔的婶婶。她人很和善有耐心,小乔很喜欢她。
一开始,她不愿意让情绪还不稳定的小乔跟陌生人见面,直到她得悉我就是小乔父亲的医生。
我跟她谈了很多很多,她说第一次见到小乔便在医院,那时候小乔刚刚失去了母亲,医生怕她承受不了,会失去生存意志,于是都瞒着她,不让她知道。当小乔问她妈咪在哪里,为什么不来看她时,她都心酸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到了最后,还是她跟小乔说,母亲不会再回来了。
我听着她的话,仿佛再一次听到阿密说三月的故事,重演三月年幼失去母亲的悲剧。
小乔闹了很久的脾气,天天都在哭也不吃不喝,哭累了就睡觉,醒来又哭。
那时期的小乔让她很头痛,纵然身体无碍了,心病却怎样也无法治愈。
一直到她告诉小乔,母亲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才牺牲的,你仍拥有一个好父亲,父亲正在辛苦地接受疗程,只为了早点康复然后与你在一起生活,很快就会来接你回家,所以你也要努力康复。小乔终于停止哭喊,好好振作起来,希望能表现得精精神神好让父亲安心,好让父亲能快点来接她。
说到这儿,女人拭了拭眼角,欣慰地说小乔真的是个值得疼爱的好孩子。
我诚恳地向她低头致谢,感谢她代替三月向小乔付出。
她说,即使我是小乔父亲的心理医生,她也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让我接近小乔。我甚至感谢她这种严谨的安排,因为她照顾小乔并不是马虎了事,并不是作作样子。
当我看到小乔的时候,我仿佛看到三月的、艾莉儿的缩影,我鼻酸。
离我上一次看见她好像有一世纪了。她认出我,同时,我这不速之客也提醒了她的伤痛。
她躲在女人的身后,那紧紧抓着裤脚的小手让我很心痛。
她露出的那双怯生生的眼睛,跟艾莉儿第一次看见我时如出一辙。那时我就知道了,无论我要花多少时间、无论要多久,我都一定会进入她的心房,取得她的信任,代替三月当她的亲人,去照顾她、疼爱她,弥补她心中的缺口跟抚平她经历过的痛苦,让她主动来牵我的手。
我知道自己办得到。
为了三月、为了小乔,我一定办得到。
自艾莉儿来到我身边后,我才知道自己原来很有小孩子缘。
半年之后,小乔的访客名册上出现了我的名字。
还是她亲手写上去的。
她的字迹还是有点歪歪的,很可爱。
我记起了从三月手上接过的生日会邀请卡,那是我跟她的关系的起点。
而毫无例外,每一次我看见访客名册上的名字都会心微笑,禁不住感动。
小乔乖巧懂事,大家都很珍惜这个小女孩。在头一两次都会打量我、煞有其事地翻翻访客名册才让我进去的工作人员们,现在看见我都会大声招呼,拉着我交换一下小乔的近况才让我进去。
我可以带小乔出去玩了。
开始的时候有监护人跟着,直到第九、十次之后,她才让我跟小乔单独出去。
小乔知道我要跟她出去玩很兴奋,老远看见我就跑过来,仿佛一秒也等不及了。
她扑进我的怀抱中,牵起我的手,当她跟三月如出一辙的柔软黑发披在我手臂上,当她满载期待跟信任的大眼睛看着我,我仿佛拥抱着艾莉儿,我在她身上找到了艾莉儿的灵魂。
每一个周休,我跟艾莉儿曾经拥有的玩乐行程表,现在让小乔延续下去。
我带她去的第一站,便是我跟三月的家。
即使监护人吩咐我别跟小乔说太多关于父亲的事,就怕她会记起丧亲之痛,也怕她会太挂念还不能见面的父亲而变得郁郁寡欢,但在小乔主动向我问起三月的事时,我还是偷偷地,一点一滴、巨细靡遗地告诉了她,因为那是她最渴望知道的事,也只能透过我而得知。
我跟她说她父亲是个多么好的人、她的父亲有多么爱她、她的父亲为她付出了一切。
然后,小乔要求我带她去看看父亲的家,她想要看一看、摸一摸父亲的痕迹。
她想要借此接近她父亲、感觉她父亲,即使一点点也好。
我们打勾勾守着这个秘密不让其他人知道。
就像我跟艾莉儿偷溜出医院看烟火般,我们神秘兮兮地进入公寓,寻找三月的痕迹。
仿佛那不是我的家,仿佛我昨晚没有睡在里头那张床,仿佛我也是第一次踏足的陌生客人。
我跟她进行探险,宝藏是她父亲留下来的所有足迹。在小乔心目中,三月就是个如此值得深入探究、敬爱敬重的亲密伟人,伟大的爸爸。
果不其然,她甫进来就看见了沙发上巨型的海绵宝宝。
(我还能说什么呢,那坐在沙发上的海绵宝宝脚板可以碰地,它跟小孩的高度没两样。)
她兴奋地叫了一声,完全忘了矜持地扑过去,紧紧搂着那令人羡慕的小子。
那小子今天非常尽责地完成了接待贵宾的任务。
我跟她说海绵宝宝是我送给她爸爸的圣诞礼物。
因为她爸爸也很喜欢海绵宝宝,每个星期都准时配着点心收看卡通。
小乔“咯咯咯”地笑着,很高兴爸爸有跟她一样的爱好。
然后她看见了墙上的句子。
沙发后用颜料泼洒而成的十二个大字,近看像有心思的抽象艺术图,远看,才看得出是字。
小乔看了好一会儿,又后退两步看,再退后三步,再退……直到她完全理解为止。
她问我那句子的意思,我预备了永不退潮流的答案:“这是你爸爸写的,待你长大后就明白了。”
我不知道如何告诉她,那是阿密留下的句子、左手的笔迹。那是阿密对我的指责。
那个爱恨分明、闹脾气就直接大肆破坏却叫人不得不爱的大男孩,他存在过的印记。
因为这个家曾住了不只两个人。她长大之后会明白的。
我再带她去艾莉儿的房间。
那个不论何时都飘着油彩味,角落堆积了很多油画的秘密国度。
这次也没有令她失望,我才打开门她便灿笑如花,如同进入童话中的饼干屋。
我搞不懂为什么女孩子永远只用零点零几秒就找出芭比。
小乔“咚咚咚”地跑进去,将海绵宝宝安放在床上,然后才去拿被子中的芭比艾艾。
她爱不释手地抚摸艾艾的红发跟鱼尾,我告诉她,那是她爸爸留下来送她的,知道她会喜欢。
小乔的眼睛中闪出无数小星星,肯定觉得爸爸太好了,是个有求必应又无所不知的圣诞老人。
我倚于门边,宠溺地看她摸尽每个角落。
她抱着艾艾像翩翩共舞,阳光洒在她飘起的裙摆上,小小脚印印遍每一个角落,她摸壁纸、摸房间中的每一样东西,也一屁股坐上三月的床,弹跳数下仿佛玩弹簧床,然后她呈大字形仰看天花板。
我抱起海绵宝宝,躺在她身边。
狭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