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们程家的祖宗们呐……,你个王八羔子呀,我养你这么大,你他妈就这么祸害我呀……,啊啊……,他爷爷呀,你管管你孙子吧……,我都……丢不起这份人呐!”
程知著彻底吓着了。
他见过他妈哭过一次,那是他小时候,他爸他妈不知道为什么打了一架,他妈就哭了,哭完了之后就躺在床上不起来,也不说话,也不吃饭,直到后来他爸煮了俩鸡蛋剥了皮儿放到他妈嘴边说“别生气了快吃点儿吧”他妈才起床了。
从那之后,他没见过他妈哭。
可即便那次,他也没见过他妈这样哭。
哭都没见过,咬着牙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他就更没见过了。
程知著冲过去,一把拉住他妈的手,眼泪就下来了:“妈,你这是干嘛呀?妈你打你自己干嘛呀?”
“我打不了你,我打我自己还不行呀?养的儿子大了,当娘的管不了,我活该!我活该呀我!”
“妈……,啊啊……,妈你别打了,妈求求你了,妈我给你跪下了,妈你别打了……”
……
那个,我们不得不说,自虐在某种情况下是一个十分行之有效的战术,详见三十六计中的苦肉计。
苦肉计跟美人计、空城计、反间计、连环计、走为上同属于败战计,往往都是以小搏大,以弱斗强,招招剑走偏锋,但每每一击奏效。
当然,这败战计就好像武林高手的保命绝招一样,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胜亦惨胜。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用它。
程张小芬是真没辙了,她不能眼瞅着自己的儿子走上这么条没尽头没光线的路,可她又实在没能力把她的儿子从这条路上拉回来,她看得见荆棘,上面染着毒药,一颗一颗均匀地分布于整个路上,狞笑着等着她的儿子赤脚踩上去,万劫不复。
她是他妈,她可是他亲妈呀。
怎么办?她能怎么办?打他,无非是怒其不争,可那小崽子梗着脖子地气你,说你要么打死他要么省省劲儿;骂他,他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能听得见一个字儿才有鬼呢。
她也看出来了,她儿子算是被鬼迷了心窍了,打定了主意一门心思地要一条路走到黑了,任是怎么拉也拉不回来了。
逼不得已呀。
事情到了最后,从两军对垒变成了母子抱头痛哭,哭得肝肠寸断,哭得心神俱碎,哭到最后,一个坐在凳子上,一个坐在地板上,好一副和谐社会母慈子孝膝下承欢图。
好不容易,程张小芬擦了擦眼泪,左倾35度角望着墙上某处:“你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妈,我……”
“你怎么着?你是要张慨言还是要你妈?”
“妈你要自杀呀?”
“我为什么自杀?为了你这种人我自杀我值得吗我?”
“妈你别这样。”
“那你要我怎么样?让我跟你说‘哎呀儿子你太有出息了,别人都喜欢女人你喜欢男人你太了不起了’?程知著你不要脸我还要呢!你也甭说我这个那个,也甭怨我逼你,今儿你选吧,要他你就跟着他走,一辈子甭进我们家门儿,要家你就老老实实忘了这件事儿,赶明儿娶个媳妇儿生个孩子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噢,对了,生也别生儿子,一定要生闺女,省得养了人家个八开六够,人家反回来气你个半死不活!”
“……”
“怎么了?哑巴了?说话呀!这有什么难的呀?想要谁要谁呗,反正我们这个破家也没什么,要钱给不了你钱,要势给不了你势,要学问还给不了你学问,打呢,谁让咱贱,还下不去手打人家,人家不要咱们也是应该的,你选吧,选什么我都能理解。”
“妈你这不是故意的吗?”
“什么叫我故意的!你不是故意的!?这世界上就许你故意不许别人故意?你怎么那么脸大?你怎么那么了不起?你再了不起我们不要行不行?我们惹不起我们劝不了我们不要行不行呀?啊?”
“妈你的这不是强权政治吗?你明知道我不会不要家的,这怎么选呀?这俩条件根本不对等。”
“对!就是不对等!你知道就好!你要他就等于不要我,要我就等于不要他!没有要我等于要他的时候!”
“妈张慨言又没惹你你干嘛那么讨厌他?我喜欢他怎么就不能要家了?这又不是搞了俩对象,要这个就不能要那个,要那个就不能要这个,我喜欢了张慨言我也是你儿子呀。”
“我他妈没你这样的儿子!”
“你不承认我也是你儿子呀,反正我是你生的我就是你儿子,这是客观存在的,是不依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你他妈少给我转什么屁移!!!我今天就告诉你了,你要和张慨言一块儿,我就没你这种儿子!”
“……”
“你甭跟我在这儿糁着,说吧,到底要哪边儿。”
“我哪边儿都要,我干嘛要选呀,我选我也双选。”
打过架的都知道,你打他也打的不可怕,可怕的是什么?可怕的是你降龙十八掌乾坤大挪移九阴白骨爪黯然销魂掌了个四六八开,人家亘古不变地就一招儿凌波微步,你打又打不到,想挨打人家还不出手,你空有一甲子功力找不到发挥的地方,你白打通了任督二脉却无从下手,你说,你急不急?你气不气?你想不想杀人?你想不想咬住谁的肉生生给他撕下一块儿来?
要我说,这种时候,什么是王道?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嘿才是王道!
程张小芬错就错在她把棍子给扔了。
所以她只能瞪着眼、颤着手、抖着肩、张着嘴、喘着气,“你你你”了半天,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喘到最后,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压强,撑破密闭空间,爆发了。
程张小芬一伸手,巴掌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满室清脆的啪啪声,和着程张小芬高亢的哭声,好一曲激昂的交响乐。
打到最后,连张小芬自己都绝望了。
那个已经长了个大个子搁以前早可以成家立业另起炉灶独挡一面的大小子就那样直挺挺地跪着,不闪不避的,一点儿惧色没有,整个一个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珰珰一粒铜豌豆。
张小芬没辙了。
张小芬停了手。
张小芬临出门之前说了句:“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天下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张小芬看也没看他就走了。
张小芬出了门就把门给锁上了。
张小芬在只叫张小芬的时候在绣花厂绣花,张小芬的爸爸以前做生意,家里光现大洋就有满满一柜子。
张小芬的妈妈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人清清冷冷的,见谁都微扬着下巴,十足的傲劲儿。经过了八年抗战经过十年动荡经过了沧海桑田经过了一贫如洗,张小芬的妈依然扬着下巴看人,一分没少了她的傲劲儿。
所以张小芬骨子里是有些瞧不起人的,即便在那个贫穷才是硬道理的社会,她依然是有些孤傲的。
张小芬喜欢上程玉军就是因为那个男的即使在一堆女人围绕下依然有说有笑应付自如,不羞涩不扭捏不轻薄不龌龊,一切恰到好处。
依照那个时候的标准,程玉军算得上是风流倜傥那一类的。
所以张小芬跟了他。嫁过来,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除了吃喝拉撒,就是柴米油盐,仅此而已。
这就是张小芬的生活,她要的,也无非就是仅此而已。每天相相夫,教教子,有得花就花点儿,没得花就忍忍,有时候也抱怨,说自己男人没出息,可无论任何时候,你给她另一条路让她选,她都没想过放弃现在的这平淡里带点儿艰难的生活。
和大多数甚至所有的农村妇女一样,张小芬的世界里,丈夫儿子还有家,连在一起,就是她的天。
她从生命的最初便有了一种认知:女人无非就是这样。
所以对于她来说,女人就是要嫁给个男人作为一生的依靠的,男人就是要娶个女人让她依靠一生的,然后两个人生个孩子,俩人一起成为孩子的依靠。
这种事,就好像生了孩子就得养一样,你用问理由吗?你用问原因吗?你生了他,你是他妈,这就是理由,这就是原因。
同样的,是男人就要娶女人,是女人就要嫁男人,这就是理由,这就是原因。男人要娶男人,没听说过。
听都没听说过,所以他想都别想!
这种事情,如果我们单纯认为是面子的问题,那就实在大错特错了。
这种时候,这种理智没进入头脑的时候,面子,还没上升到被考虑进去的地位。
支持人类第一时间迅速做出判断的,是本能,是既有习惯,是既定思维。比如你听见蚊子嗡嗡,第一时间便是伸出手去,要么赶走要么拍死,至于考虑这蚊子是公是母,是叮人的还是吃草的,那是你有时间有空闲之后的事了。
张小芬远没到有时间有空闲的地步,她的一切行动,依然还在受她的既有思维方式支配。
她伸手了,没赶走,所以她只有拍死了。
张小芬脾气急,但她再急的脾气她依然想到了这事儿不能告诉程玉军,只要不告诉程玉军,一切就还是人民内部矛盾,告诉了,就上升为阶级矛盾,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现在,她没辙了,她管不了了,她没有办法,她只有告诉程玉军。
儿子是他们俩的。
程玉军是第二天早上知道的,因为一早上起来张小芬的脸就耷拉着,说什么话都带着气,做什么事都挑刺,于是程玉军嘻皮笑脸的问:“哟,二小姐,这又是怎么了?谁又惹着你了?”
二小姐又骂了一阵,终于抵不住那一阵关心的温暖,所有的委屈往外一涌,说了。
程玉军知道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拧了拧程知著房间的钥匙,一脚踹开门,捡起地上的棍子,举起来,没轻没重地往下挥。
张小芬自己打起儿子来也不分轻重,可是从旁观的角度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