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公墓,一排排墓碑高矮不一参差不齐的竖着,无论墓主人生前是显赫一时还是贫困潦倒,到了此地都毫不例外的浓缩成墓碑上一个简单的名字。
死亡对每一个人都一视同仁。
无论你贫穷或者富裕,无论你高官厚禄或者籍籍无名,当然,也无论你身后是否有一个你需要倾尽生命去爱的人。
我不能把我的命给你,因为他在等我回去。元清河的脚步顿了一下,冷然的抬眼,望着纷纷扬扬的飞雪,与死亡进行无声的对话。
他走过一排一排的墓碑,毫不意外的看到那个蹲在某座墓碑前的黑影。
马司令一动不动的蹲着,头顶与肩膀上已经积了一层薄雪。这不是第一次了,自他心不甘情不愿的从政之后,每当他困顿不前时,他都会到父亲和哥哥的墓前来独自呆上一小会儿,虽然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困顿不前的,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哭。
他已经不是那个从小在温室长大的一无是处的少年了,他已经见识了血淋淋的战场,已经在生死之间来回兜了好几圈,已经能够毅然决然的违逆政府的命令,而非要去跟那强大得可怕的敌人一决生死了。
元清河将外套脱下来,替他盖上。然后在他身边蹲下,风雪太大,他划了好几根火柴,好不容易才点燃根香烟叼在嘴里。马司令抬眼看他,不动声色的夺走了他的烟,放到嘴边抽了一口,在升腾的烟雾中蹙起眉,低低的笑了两声。
“清河,你怕不怕死?”
元清河又摸出烟,一根接一根的去划火柴,每一次火苗一蹿出来,就被冷风吹灭了。他劈手夺过马耀辉的那根香烟,点燃了自己那根,狠狠吸一口,长出了一口气,冲他挑了挑眉:“当然怕,我怕死,怕得要死。”
这半个多月以来,他反反复复的想象着自己死亡的场景,也许是死于战场上的一颗流弹,也许是死于敌机的狂轰滥炸,也许是死于饥寒交迫或者病痛的折磨。但是他一次都未曾想过过要放弃。因为那个人是如此强大优秀,能够去爱他并且被他所爱的人,也必须出类拔萃,才有资格与他并肩,站在他身边。
“那你为何还愿意跟着我?”
“你试试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被人逼得跳井,看你会不会缠上他?”
马耀辉垂下头,低低的笑着,笑着笑着,他的肩膀耸动起来,再度抬起头时,已是满面泪痕。
“父亲和哥哥走的时候,我才十六七岁,但是我那时就知道,上头那帮人不可信。太过出众的话,很快就会成为万众瞩目但是必须被除掉的那个,父亲和哥哥就是一个例子。所以我从政这么些年了,整天浑浑噩噩独自逍遥快活,那些老东西一个也没为难我。混到现在,我没什么政绩,但也没出过差错。”马耀辉脸上浮现出冷厉的神色,“但是这是我出生长大的城市,我的故乡,我的家在这里,我父亲和哥哥的墓碑也在这里!怎么能容那些倭人撒野?!只要我还在,只要父亲的军队还在,我就决不允许他们侵占我的土地一分一毫!”
他激动的说着,不时的有泪珠被震落,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睛:“可是清河,我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支持不住了……”
元清河只是蹲在一边,静静的抽烟。听着身边那人埋下头去,用手掌捂住脸,压抑着发出低低的呜咽,如同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这大半个月,初次上战场,这位司令和所有的士兵们一样,穿着单薄如纸的单衣,吃大锅炖出来的杂烩,睡在冷得如冰窖一般的营房里,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从小到大生活优渥的男子,是如何能够坚持到这里的。
“是国家辜负了你的家族,但是人民是无罪的,你该想想为何而战。”等到马耀辉稍微平静了一点,元清河将烟头在雪地里掐灭,漫不经心的说。
“那你呢?”马耀辉抽着鼻子,侧过脸来,眼中泛着波光,问道:“你为何而战?”
“为了他,为了你,为了活着。”元清河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不知道是认真还是玩笑。
可是马耀辉突然就领悟了。
什么国家人民、什么气节大义,那些都是莫须有的东西。真正值得自己为之去战斗的,只是无法割舍的爱人、重情重义的朋友,还有,为了自己和自己所珍惜的人能够在这个支离破碎满目苍夷的世界上活下去。
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元清河那家伙的脑袋,就是那么简单而已,他却能早早看透。
他猛力一拍元清河的肩膀,发出断断续续的低笑,元清河不明就里的看着他。
“清河,以后,有我一天就有你一天的,咱兄弟同甘苦共荣辱,从小日本手里杀出一条血路!”
元清河歪着头,心想这人果然跟他妹妹一个德行,是个一惊一乍说风就是雨的性子,注定成不了大事,他在心里长长的叹了口气:也罢,只要能在战场上护他周全就好,因为毕竟,这是他的第一个朋友啊。
石诚蜷缩在炉火旺盛的屋子里,面前摆着一沓报纸。
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睡好觉了,这大半个月,没有那人的一点消息,只能从那大片大片声讨政府不作为和质疑党国统治的报章中得到关于他所在的军队的只言片语。
数九寒天、缺衣少食、弹药不足、兵力悬殊……每一句对十九路军战况的形容都让他心惊胆战。他惶惶不可终日,只是反复咀嚼着这些残酷的字眼,不停的派手下去政府内部打探消息,可是,迟迟没有增派援军的命令传来。
那个人,不知道他冷不冷?能不能吃得上饭?有没有受伤?
他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停的在屋中踱步,在一个又一个寒风凛冽的夜晚熬到黎明的到来,情况却不曾有丝毫的转机。
直到最近一份机密电报传到他手中,得到的消息却是:军事委员长三番四次命令十九路军撤军,但马司令坚决抗命不从,总统因此发怒,命令任何人不得援助十九路军,绝了他们所有的军需供给。
石诚沉默着读完那封电报,随即摸出一支香烟点上,用剩余的火焰烧着了那封电报。他眼中映着两簇燃烧的火苗,在火苗还未熄灭的时候突然猛的一把握住,将火苗连同电报的灰烬在手心紧紧捏碎了。
杨兰亭刚好端着一碗夜宵进屋,就看到了那副场景。她吃了一惊,忙把食物放在桌上,快步奔过来,用力掰开石诚的拳头,掏出一块手帕拼命替他擦拭着手心中的灰烬,惊道:“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石诚紧紧的闭着眼抿着唇,胸口剧烈起伏着,额头上隐隐爆着青筋。隔了好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眼中覆上一层薄冰,透着森森寒意。
杨兰亭从井边的桶里取来冰块,用手帕包好了,仔细替他敷着手心那处微红的烫伤,蹙眉问道:“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石诚转向她,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眼中浮出些微笑意:“只是对政府那帮窝囊废有些不满罢了,对了,竹心那边的生意怎么样了?”
半个月前,英国商人在最为繁华热闹的海宁路开了一间珠宝行,石诚手边没什么款子,于是曾竹心就将自己当初从军队中带走的巨额存款拿了一部分出来,入了几股,原本要将股权归入石诚名下,但石诚坚辞不受,她也就只好自己扛下了,成了珠宝行的半个老板。好在她师出石诚,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短短半个月,她就成了珠宝行不可或缺的老板,连英国人都对她赞不绝口,愣是不肯放她走了。
杨兰亭喜滋滋的说道:“生意好得很,曾姐是个聪明敏锐的女人,能干大事!她又忙又累的,我就让她早点睡下了。”一整年的形影不离,两个女人培养出了深厚的友谊,一起四处打探石诚的消息,到石诚归来之后,两个人已经以姐妹相称,好得就像亲生的一般了。
“她倒是有了个落脚的地儿,那你呢?”石诚担忧的看了杨兰亭一眼。
杨兰亭在他身旁坐下,亲亲热热的搂了他一条胳膊,状似撒娇道:“我得留在家照顾先生哪,不然谁给你洗衣做饭?”
石诚用食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以长辈的口吻说笑道:“你最好也给我早点安顿下来,整天这样不务正业的话,小心我把你给嫁出去!”
杨兰亭不以为然道:“大不了还回去当特务嘛,我还挺喜欢干那一行的,能为先生卖命,又紧张刺激!”
“不许胡说!”石诚故意沉下脸。
杨兰亭将一碗热腾腾的番薯糖水放在石诚面前:“先生,快趁热喝了吧,喝完热乎了就赶紧睡,我特意给你煮的。”
说罢,她双手托着下巴,很满意的看着石诚端起碗喝了一小口,期待的问道:“怎么样?好喝吗?”
石诚点点头,故意认真说道:“嗯,合格了,可以出嫁了。”
“先生!”杨兰亭满脸苦相,大概是真的生气了,一甩手,跑了出去。
石诚慢慢放下碗,笑容凝固在那双幽深的黑眼睛之中。
银雪初霁。
一辆人力车后面拖着长长的黑色车辙,停在火凤堂戏院门口,石诚付了车钱,拄着拐杖走下车。
李今朝已经不再唱戏了,谁都知道他现在是军界要员,声名显赫。金陵城从此不再有玉牡丹的名号,但火凤堂由于出了他这么个权贵,名气上也跟着沾了光,所以生意是越来越红火,日日爆满,新老戏骨络绎不绝。
场子里人声鼎沸,石诚穿了一身稍显臃肿土气的棉衣,拄了拐杖,在人群中磕磕碰碰的找座位,在靠近走道的座位坐下,拐杖放在一边,饶有兴趣的等着好戏开场。
茶房的伙计拎着锡茶壶快步在人群中穿梭,及至走到近前,脚下却被什么硬物一绊,他一个趔趄没能刹住,手中茶壶猛的晃荡了两下,热水泼了出来,溅在客人的前襟。
伙计低头一看,绊住自己脚的乃是一根做工粗糙的拐杖,再一看拐杖的主人,不是个达官显贵的样子,只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平民,他的脸立时就挂下了,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