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清河放下筷子,越过餐桌伸手揉了揉阿信的头发,安慰道:“很快就会回来的。”
南京城虽然不及上海滩,但作为当今的首都,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
元清河带着几个手下,换上便装坐着汽车在南京城中随意逛了逛,便驶向城东。
这一带全是清一色的公馆,住在此地的大多非富即贵,两辆汽车停在一栋公馆前,元清河下车的时候还有一点犹豫,但等到他看清曾经的那栋元公馆的面貌时,就愣怔在原地。
这栋房子看起来已经荒废好久了,院子里的花木一片萧条,焦枯的野草将所有裸/露在外的泥土覆盖了,嫩绿的新芽从荒草之中探出头。院外铁门上挂着一把生锈的大锁,楼房的大门上也贴着朽烂成碎片的封条。
“哎,我说,那房子已经三年没人住啦!”
元清河回过头,见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陌生男人,提着满满一篮子菜肉,大概是这附近某个富户家的杂役。
“屋主三年前举家搬走了,后来就有巡捕贴上了封条,也不知道那位主人犯了什么事。”杂役似乎并不害怕这群来者不善的人,一边嘀嘀咕咕一边摇着头从他面前走过。
元清河将手下全部留在外面,自己攀着铁门翻墙而入,打碎了一片窗玻璃,开窗翻入室内。
房子里还保持着三年前的光景,仿佛时间停滞在那一刻,有种物是人非的残忍。
家具上一层灰,四处粘满了蜘蛛网,窗边花盆里的植物完全枯萎,地毯上有不少老鼠啃咬过的痕迹。茶几上搁着茶壶和茶杯,仿佛那个人前一刻还坐在那里喝茶一样。
元清河踩着吱吱作响的木地板缓缓走上楼。
那个曾经他们无数次共赴云雨的主卧室里,也什么都没动过,床褥全都散发着陈旧的霉味,衣橱里仍旧挂着几件西装,那个人的,和他的。
他执起西装的一条袖子,凑在鼻息间深深的嗅着——全是过去的味道。
那个人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走。
元清河点燃一根香烟,坐在床边慢慢抽完,毫无留恋的走出那栋空房子。
街道上,那个人曾经经营的一家名为“宝兴”的珠宝行已经改头换面,成为一家茶馆,而宝兴附近英国人开的洋行也早已易主,他打听到,时间都是在三年前那个夏天。
就好像,那个人在杀死他之后,就人间蒸发了。
也罢,如果两个死者真的是那个人杀的,那么他迟早会找回来,迟早会再度出现在他面前。
他甚至开始期待这个“迟早”,期待到有点迫不及待。
他曾经那么愚蠢,输给了那个人的残忍,简直是一败涂地。但是,他不会在同一个人手上再输第二次。
元清河当天就回了上海。
卢老汉买菜回来,就看到一辆汽车停在那栋已经空置了三年的旧洋房前,一个年轻人穿着黑色西装拄着手杖走下车,摘下英式礼帽,在挂着铁锁的院门前驻足良久。
卢老汉提着菜篮子走上前去,经过那人身后时摇着头说道:“哎,这房子三年前就没人住啦,真是奇怪,昨天也有人来看过……”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科普一下:心脏长在右边,俗称镜面人,即身体内的脏器与正常人相反,但外表与正常人无异,概率大约是百万分之一,少爷便是其中一个,因此大难不死。
☆、第 83 章
“督察长,这是最近的报纸。”手下一名警员将一沓报纸摆在他面前,毕恭毕敬的立正鞠躬之后才退了下去。
元清河放下茶杯,随手翻了翻那叠报纸,草草瞥了两眼关于这起杀人案的报道,甚觉满意。
案子已经有了眉目。
事情的起因应该是一个中国女人的自杀。一个多月前,三个日本人醉酒之后侮辱了小酒馆的女侍,那女侍羞愤难当,事后竟然悬梁自尽了。原本事情就发生在日租界,况且案犯之一还是当时权势滔天的巡捕房总督察长小原胜太郎,那些中国警察自然奈何不了他们,案发后,有人在报纸上声讨了一下,这件事就不了了之。直到一个月前,小原遇刺,随后参与那件事的照相馆老板野田荣一也死了,他才将那个酒馆女侍的死和这两桩凶案联系在一起。
现在他已经派人将第三个日本人暗中保护起来了,就等着鱼儿上钩。
他端着茶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一如往昔的车水马龙,人们正在进行一般的商业活动,他却敏锐的从中嗅出了异动。
当晚,陷阱果然被触发了。
在商人山口大助的宅邸发现了一名潜入者,暗中埋伏的警员没有给他任何行刺的机会,一拥而上,打算将凶手生擒。却没想到凶手有备而来,动作相当敏捷,借助事先准备好的绳索,那个黑影飞檐走壁,眨眼便消失在围墙外面。
他拔枪带着警员们追了上去,好不容易逮到的嫌疑犯,可不能就这样给他跑了。
他自诩体能和身手都是出类拔萃的,却没想到那人的逃脱技能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这显然是一个训练有素的职业杀手。
到最后,仍然能够紧紧追随着那个黑影的,就只剩下他自己,身后的警员全都没能跟上。
不是他,元清河有些失望的想,那个黑影四肢健全,健步如飞,怎么可能是那个瘸了一条腿的人?
既然不是,那就死活不论,只要捉拿归案就行了。他朝黑影举起枪,抬手便是两枪,精准的击在黑影脚边。
在如此快速的奔跑中开枪还能有如此的准头,对他发出警告,显然那人枪法极好,黑影动作明显一滞,竟然就此停住了。
元清河举着枪朝黑影逼近,冷声问道:“你是谁?”
黑影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站在路灯下。
“转过身来!”元清河用枪指着他,冷冷的命令。
黑影缓缓转身,脸上却赫然戴着一个画着戏剧脸谱的面具!
元清河怔了怔,想要从面具的瞳孔中找到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可是没有,面具背后的一双眼睛,是冰冷而陌生的。
真的不是他。
“督察长!”“督察长!”陆陆续续有警员跟了上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停在他面前,“督察长,山口先生,被人杀死了!”
中计了!
这个念头一划过脑海,眼前的黑影一晃,却直接攀上了围墙。
“站住!”警员们纷纷拔枪,黑影却岿然不动站在墙头,最后炫耀似的转身看了他一眼,跳下围墙逃走了。
元清河冷着脸回到山口大助的宅邸,被害人瞪着眼捂着胸口倒在屋中,榻榻米上一滩鲜血,伤口非常平整利落,显然凶手和前两桩命案的是同一个人。
现在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凶手有两个人以上,如果刚才逃跑的不是他,那么杀人的就是他,而自己,竟然被这样的小伎俩给蒙骗了。
连最后一个人也死了,案件进入了死胡同。
这天,与英国人威廉·费尔班警长畅快淋漓的切磋了一番之后,费尔班亲切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元老兄,我最近打算进行一笔投资,在英租界开一家银行,已经联系好了合伙人,是一位从英国回来的绅士,你今天晚上要不要跟我去见识见识?要是满意的话,欢迎你也来入一股。”
元清河正在为案件的一筹莫展而发愁,对经商的兴趣自然是不大,不过有人陪着借酒浇愁倒也不错,于是便答应费尔班晚上去喝酒。
场子定在日租界颇负盛名的居酒屋“鹤屋”中。刚入夜,鹤屋已经是灯火通明门庭若市,端着托盘往来于客人之间的都是穿着和服脸上擦白粉的日本女侍,楼上雅间里偶尔传来三味线的乐声。
元清河作为一名陪客,回家换了一身宽松的和服,闲散的盘腿坐在雅间的矮桌前,而费尔班因为要谈生意,所以穿得西装革履,却因为裤子太紧跪坐也不是盘腿也不是,翻来覆去换了几个姿势,颇为尴尬。
这时,纸拉门开了,女侍恭恭敬敬的跪坐在门口,用日本话道了一句:“您的客人来了。”
一个拄着手杖的男人的身影印在纸拉门上时,元清河眼皮不自觉的跳了一下。
随后就看到那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拄着手杖走进来,摘下英式礼帽,用标准的英文朝费尔班和他问好。
他的目光就再也不会动了。
他用略带笑意又满含讽刺的眼神看着石诚在桌前坐定,看着他淡定自若的开始和费尔班交谈,看着他听过费尔班的介绍后朝自己举起酒杯。
他意味深长的看着石诚,举起酒杯与他轻触了一下,一饮而尽。
三年了,那个人看起来活得还不错。
他好像一切都没变,却又好似完全变了。
就好像同样的躯壳已经换了另一个灵魂住进了里面,就好像他的生命中不曾出现过一个叫元清河的人,就好像他们不曾认识不曾相爱过。他的表现完美得找不到丝毫破绽。
难怪翻遍整个南京城都找不到他的踪迹,原来是躲到英国去了。
在石诚和费尔班谈生意的整个过程里,元清河将目光始终聚焦在他脸上。他注意到他一直在喝酒,眼神却始终保持清明,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几杯就醉。他注意到他换了一支轻便的漆黑色竹制手杖,并且走进来的时候右腿已经没有当年那么瘸得厉害。他还注意到他的眼神清浅了,不再是深不见底的幽黯,曾经沉淀在其中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消失了。
“元督察长似乎对在下很感兴趣?”谈生意的间歇,石诚自己斟满一杯酒,又给他满上,端起酒杯。
“阁下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罢了。”元清河并没与他碰杯,只是兀自将杯中物喝干。
他已经改变主意,想要加入费尔班一伙投资英国银行了。
若是能再与这个人玩一局命运的游戏,那他灰暗的人生该是何其生动有趣?只是这一次,他绝不会再输。
生意谈得非常顺利,费尔班很是敬重石诚的豁达,石诚对他的大度也颇为赞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