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诚默默的点了一下头。
他只是觉得如芒刺在背,从刚才开始,他就用眼角余光瞟到,元清河一直用冰冷尖锐的目光盯着他的脖颈,看来这次少爷气得不轻。
元清河的确是愤怒的,这个看起来畏首畏尾的小厮,平时安静乖巧口风紧,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所以才将他放在身边。却不想这小子居然有胆子在外偷腥,给他惹了一身骚,让他下不来台,脸面都丢光了。
很快,石诚就被剥光上衣绑着双手吊在了后院的一棵梨树上。雨后的料峭春风舔舐着他一身温润白皙的皮肤,梨花开得正盛,偶有沾着雨水的花瓣飘落肩头,似是要遮住脖颈那片让人羞耻的斑驳吮痕。
他望向站在檐廊里抽着水烟的淡青色身影,表情复杂。
好像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李今朝抬眼,跟石诚正好对上,他缓缓吐出一个烟圈,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安慰而温暖的微笑。
手持皮鞭的家丁走上前来挡住了他的视线,石诚垂下眼睑,看着家丁手中那条漆黑油亮的鹿皮鞭。
沈世钧扶着二姨太前呼后拥的站在走廊中,看着那个即将要被家法处置的少年,目光冷得就像此刻漫天飘舞的雨丝。
就在家丁举起鞭子的时候,元清河突然走了过来,说:“让我来。”
“清河,你这是闹的哪一出?”二姨太对正夫人的儿子始终保持着一种冷淡而严厉的态度,但又碍于他嫡子的身份不能把他怎样,于是就将全部筹码压在女婿沈世钧身上,盼着有一天这位天赐的好女婿可以当家作主,继承元家的全部。
“二姨娘,他既然是清河跟前的人,犯了错由他来责罚也是应该的,就让他去吧!”沈世钧看到元清河脸上隐约的寒霜,总算是说了句悦耳的话。
元清河已经接过皮鞭站在石诚面前,他脱了衣袍,只穿一件薄薄的无袖丝绸短褂,臂膀上的肌肉线条匀称,皮肤细润紧致,腰腹线条更是劲瘦优美。这人最近一年很是颓废,染上了鸦片这毒物不说,璧笙少爷一回来,就整日躲在房中做那耗费精气的欢好之事,居然还能生得如此健康。从常识来看,凡是烟鬼又好色的,大都是些生得皮包骨头枯瘦如柴的意志薄弱之辈。
元清河扬起鞭子,在空中打了个响,这一鞭非常有力,震得梨花纷纷扬扬的,落成一场小雪。石诚平静的看着二少爷,只见他劲瘦却略带肌肉的优美身形落寞的站在灯火通明的背景里,梨花和着雨丝漫天飞舞,不知是否错觉,他愤怒的眼神背后竟然蕴藏着一种无法解读的深深的悲戚。
元清河抿紧嘴唇,毫无预兆的,扬手就是一鞭!
这鞭显然是下了死手的,石诚只听到皮鞭在耳边呼啸而过,抽到背上是麻木的,下一瞬,皮肉被撕裂的剧痛就铺天盖地而来,而他还没有把这疼痛体会完毕,第二鞭就结结实实的抽上来。
丫鬟们捂住眼睛不敢再看,家丁们嘶嘶的抽着冷气,无一人敢出声。
元清河一鞭一鞭抽得殷实,倒看得二姨太和沈世钧有些困惑,他们原以为元清河亲自动手,自然是想意思意思一下就算了,没想到他并无姑息的打算。
石诚原本就没有心存侥幸,就在元清河看到他身上的红痕时,他就隐约感觉到了少爷的怒火在瞳孔深处燃烧着。亲口承认勾引男人,做了那见不得人的苟且之事,致使少爷尊严扫地,在全家面前出丑,他怎能不怒?
六鞭过去,石诚已是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咬破,唇角溢出血水。但他始终都没有说一句求饶的话,甚至连惨叫呻/吟都不曾有过一声。少爷有少爷不可辱没的颜面,他也有他不容玷污的尊严。
后背已是一片纵横交错的血痕,石诚就像一个安静而残破的布偶,任呼啸而来的皮鞭撕破皮肤,舔舐他的血肉。
每一鞭下去,随着身体的剧烈震颤,老梨树显然也不堪重负,默默的撒下一片花雨。飞花似雪,细雨无声,漫天的白色花瓣,仿佛是老梨树为这个正在遭难的瘦弱少年哭泣。
意识开始模糊,整个人就仿佛置身于水底,灵魂飘飘渺渺的好似要出窍,只因手臂上方和肉体捆在一起,它只好无奈的吊在半空随着虚幻的水流飘来荡去,就连落在皮肤上那一道道沉重的皮鞭也似乎被水过滤,钝重得再不如先前般尖锐刺痛。
眼皮沉重的阖上,耳边只剩下皮鞭的呼啸声。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了奇异的安静,似乎一切都停止了,他身体悬空的被两个人抬着,他只看到梨花的白色花瓣落了一地,花瓣上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那是自己的血。之后被扔到了柴草堆上,他听到柴房的木门吱嘎一声关上。
眼皮抬不起来,他感觉到自己流了很多血,鼻息间充斥着血腥味,触手皆是浓稠湿热。他凭感觉爬到了一堆柔软的稻草上,背朝天趴下,就着这个姿势昏睡了过去。
据说灵魂痛苦的人睡觉一定会做梦,而梦中的场景就是如此的真实而遥远。
刚入夏,知了扯了嗓子,赛喉咙似的叫得此起彼伏。当铺的伙计趴在柜台上睡得很香,口水流了一桌子。药材店的矮胖老板蹲在门口,在暴晒的中药里挑挑拣拣。茶馆门口的布招牌静静的垂着,像溥仪退位时跟在他身后的那帮垂头丧气的官老爷。
街角有间不起眼的石匠铺,上方挂着一块已经锈出孔洞的铁招牌,上面的字迹已经看不清了,门口堆着大堆的石料,因为常年没什么生意,石料底下都长了青苔,相当破败。一个少年在石匠铺后院的树荫下挥汗如雨。
少年大约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白净乖巧,乌沉沉的大眼珠被长睫毛盖在下面,薄唇紧抿成一条线,目光专注,神情认真。一件脏兮兮的看不出本色的布褂子敞开着,身体虽然单薄,但是筋骨匀称有力,四肢修长灵巧。他拿着榔头和凿子,对着一尊石狮子的雏形凿得碎石纷飞。
“石头,吃饭!”
石匠张黑子从铺子后窗探出头来,他顶顶喜欢这小子,暗暗庆幸当年采石场几个大老粗把那个破襁褓送到了他门上。他把那孩子当儿子养,当心肝儿疼,他虽然穷,但但凡有一口吃的一定先留给石头,还东拼西凑弄了些钱送他去私塾读了几年书。不过心血倒也没白费,那个瘦得只剩一口气的婴儿如今长成个眉清目秀伶俐乖巧的小子,虽然性子有些闷,但脑袋聪明,又勤劳踏实,他看着很是舒心,就把一身石匠手艺传给了他,石匠活儿,扣除那些基本技巧,无非就是个体力活,只要有足够的耐心,那是任何人都能做得来的。
“哎!”石头答应着,对着石狮子吹了吹,吹开石灰,恋恋不舍的放下榔头。
镇上何员外家宅外面的石头狮子前几日遭雷劈了,裂了一道口子,何员外就找上门来,委托师父照着另一尊的样子重新给他凿一尊,有钱人就是会折腾,这是个大生意,所以石头拿出了平日里十二分的力气。
天跟下了火似的,实在是太热了,吃了顿饭,石头就汗流浃背,拿了块褪色成灰白的毛巾揩了额头,端起一个掉了瓷的大茶缸,在后门口掐了几片藿香叶子,泡了一大缸澄清碧绿的热茶水。然后抱着大茶缸坐在屋檐的阴影下,直愣愣的望着冷冷清清的街道。
街道上的青石板被太阳晒得滚烫,反射着炫目的光,石头眯着眼睛想,这个时候的路面,要是舀上一勺面糊糊,用小耙一摊,准能吃上香喷喷的煎饼。
三五个脏兮兮的毛头小子呼啦一下从巷子口奔进来,打打闹闹的滚成一团,嘻嘻哈哈的逗笑声立刻就把令人烦躁的蝉鸣盖了下去。当铺伙计爬起身,用袖子擦了擦口水,探头出去看了看,翻了个白眼,低声咒骂了一句,便又趴回了柜台上。
领头的一个平头小子一眼便望见坐在石匠铺大门口歇息的石头,他一甩腰间那个破了洞的卡其布包,冲石头喊道:“喂!石头,去不去钓龙虾?”
石头笑了起来,他一看这几个小子的模样,就知道他们是从私塾偷跑出来的。以往他也会跟着他们一起逃学,为此他跪过台阶,挨过老先生的柳条鞭子。可现在他不做学生了,迫于生计挤不出玩乐的时间来,只能这样整日守着这个破败的小铺子。
石头弯着眼睛笑着摇头道:“不去,手里有活呢!”
这时,天空慢慢暗沉下来,石头抬头,看到一大片浓云飘过,遮蔽了艳阳。
街角处拐进来一小队人马,为首的是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身后带着一队扛枪的步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向前开进。那军官身形矮瘦,神情颇为阴郁,他用审视的目光冷静观望了一会儿,然后就直朝石匠铺这里来了。
那一天,知了的叫声特别刺耳,可是那一列士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却盖过了蝉鸣。
那一天,他和师父被那些士兵们带走,永远的带出了和平宁静的生活。
那一天,他的伙伴满街乱窜,尖叫着:“不好啦!不好啦!张黑子被当兵的抓走啦!石头被当兵的抓走啦!”
那叫声在萧瑟的街道里回荡,直到被反绑着双手走出好远,石头又回头看了眼他成长的那个小镇,那光景,就像印在发了黄的旧报纸上的黑白照片,就这样在他的记忆中静止,唯有聒噪的蝉鸣,在他记忆深处久久回响。
作者有话要说:
☆、第 4 章
背后传来灼烧的疼痛,有人动作轻柔的在照料他的伤口,是谁?石诚吃力的睁开眼,看到一盏美孚灯亮在地上,元清河双手抱臂倚在门口,而周璧笙正蹲在他面前,从一个小瓷瓶里倒出褐色的粉末,擦在他伤口上。
见他转醒,周璧笙露出笑容:“这是极好的伤药,不会留下疤痕的。”
石诚心下感激,吃力的翕动着嘴唇,却是没有任何力气答话。
“你倒是不知羞耻,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倚在门上的那人向前走了几步,在他身边蹲下,扔下一个油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