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那个人根本就没想过要收场。
石诚摇摇晃晃的走到戏台边,微笑着看他,脚下不稳,整个人直挺挺的从上面栽了下来。
元清河没有动,他看着那人额头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没有去接。他俯下/身,拎着那人的后衣领,将他整个提了起来,扔给正赶上来的两个警卫。石诚已经站不起来了,两个警卫只得一边一个薅着他的手臂,将这个人拖到赵长华面前。
元清河蹙眉看着地上拖行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迹,暗自握紧了拳头。
“大哥!”戏院门口,江坤城嘶吼一声,几乎疯了一般冲进来,元清河眼神一凛,快步走过去,在他有任何异动之前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按在墙上,怒吼一声:“你给我老实点!”
赵长华颇为满意的看了元清河一眼,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石诚齐平。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笑道:“参谋长,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石诚几乎是趴伏在地面上,被警卫员拉着手臂强制抬起上半身,目光慢慢聚焦,看清是赵长华之后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垂下眼睑不去搭理他。
赵长华歪着嘴,似乎在用舌尖剔牙,末了不怀好意一笑,说:“也罢,你有什么要说的,就去牢里慢慢说好了,现在孙师长和沈军长的人都在这里,我就把话说开了,犯人张石诚交给你们处理,杀剐随意,生死不论,一定要还冯参谋和沈师长一个清白,你们现在就可以把他带走。另外请代为转告,是我领军无方,手底下竟然出了这种败类,还请两位不要轻饶他!”
石诚仿佛是睡着了,对自己的下场毫不在意充耳不闻,任由两个警卫一路从戏院拖了出去。
火势小了很多,戏院四周都缭绕着一股青烟,等到众人都散尽,元清河独自站在空旷冷寂的戏院大厅中,默然的看着地上那条延伸开去的血迹。
江坤城发了疯,他看着沈常德手下一个师长将他的大哥绑了双手扔在地上,绳子的一头牵在那师长的缰绳上,双腿一夹马肚,那马就不紧不慢的跑了起来。他揪着自己的头发,疯了一般追出去,却被赵长华喝住,他明白现在没有他说话的权力,李今朝不在,谁也救不了大哥,他悻悻的止步,强压着胸腔之中几乎翻江倒海的焦急和愤怒,冷静的想:必须跟李今朝联系上,不惜一切代价!
石诚倒是觉得挺惬意,雪地又冷又滑,日头明晃晃的炫目,他索性闭了眼,任身体在地上拖行,军大衣很厚,还不至于磨到皮肉。但马蹄声越来越急促,地面开始凹凸不平的时候,他就滑行得没那么舒服了,整个人都在震颤,五脏六腑被搅和成一团,棉衣磨破了,皮肉在结着薄冰的地面上摩擦,开始有了灼热的痛感。
他后悔了,要是沈世钧那一枪打在他的脑袋上,让他当时就体体面面的死去,也就不至于受这个苦了,更不至于让元清河看到他被人拖得满地是血的狼狈样子。沈世钧啊沈世钧,你也就只能欺负欺负你那未成年时的内弟,你连最后那一枪都让我失望透顶!
这件血案震惊了整个军界。
南北两方霸主刘复和沈常德早年就积怨颇深,在政界势同水火,这一次,石诚算是彻底点燃了导火索。沈常德听闻爱子死讯,当时就派兵围堵了北平,将尚未来得及离开的刘复一行人扣押,誓要给爱子的横死一个交代。
李今朝放下那封电报,好整以暇的抿了一口热茶,他的梨花猫蜷成一个圆滚滚的团子安安稳稳的睡在他大腿上,他宠溺的顺着猫咪那圆润的身形抚摸着那一身水亮柔软的皮毛,微笑着自言自语道:“何苦那么拼命,不知道对我来说你能活着回来才是最重要的么?”
梨花猫自然是听不懂人话,它努力向前伸长爪子,长长的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的看了主人一眼,就舒服的把头搁在后腿上,香甜的继续睡了。
李今朝闭着眼睛,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犀利冷寂,他唤来副官,道:“吩咐下去,只留韩月明一师镇守南京,其余的分批次出城,到达北平后集结在大屯县兵营等我的命令!”
副官领命退下,李今朝抱着他的猫转身走到落地窗前,凝望着庭院里萧条的冬景,默然点了一小撮烟叶。那个人已经剧终,而他的好戏才刚刚开场。
下了一夜的雪,清早翻看听差送来的报纸,看到那人的照片上了报纸头条,仿佛是被清洁过了,那张总是不温不火淡然自若的脸看上去干干净净的,总是低垂着两道长睫的眼睑仍旧像是睁不开,尖削的下巴低调的收着,穿着的囚衣大了一号,很自然的露出锁骨下方的伤痕,显然是被用了刑的。总之就是一张被人刻意处理过的犯人的照片,他的眼睛藏在阴影中,连表情都没能拍出来。元清河愣怔了很久,静静的把那一面翻过去,没有再看。
赵长华被刘复劈头盖脸痛斥一顿,心中积怨,便想着带上他去探望参谋长。
曾经温和优雅的参谋长此刻被高举双手吊在城楼上,供整个北京城的人民观望和唾骂。
一个人究竟有多少血可以流?元清河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就不由自主这么想。
那个人的鞋子没了,赤脚被吊在刺骨寒风中,宽大的囚衣沾满血迹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那些血流在脚尖聚集,一滴一滴的滴在雪地里,在下方凝结成一个血泊,红得刺目,红得惊心。他低垂着头颅,睁着一只毫无神采的眼睛,另一只眼睛被自头顶流下的粘稠血液糊住了,睫毛凝结成暗红色的扇形。
周围围满了黎民百姓,对着那个吊在城楼上的血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赵长华看到那幅惨状,嘶嘶的抽着凉气,坐在马上,点燃一支烟,驱马踱步到那滩凝结成冰的血泊前,自下而上仰视着石诚的脸,试探性的叫道:“参谋长?”
他原本以为早已凝冻了的瞳孔居然动了动,然后聚焦在他脸上。
还活着、居然还活着,攥紧缰绳的手再度放松下来,元清河觉得自己快要疯魔了。明明报纸上说了暂时不会取他的性命,吊在城门上昭示三天,三天之后执行死刑。可是当他看到那个血淋淋的人,他就不由自主的想,那个人会不会三天之内就这么死了?
“嘿……师座……”血人竟然咧开苍白干裂的唇朝他们笑了笑,声音是陌生的沙哑粗粝。
赵长华颇为震惊的与元清河对视一眼,笑道:“哟,都成这样了,还能说话呢!咱参谋长果然不是凡人!”
“师座过奖了,跟您、商量个事儿……”石诚舔了舔嘴唇,笑得有些勉强:“我、实在是疼得很,师座,念在过去的情分上……给我一枪,您看成不?”
心,突然就狠狠的纠结在一起。
我实在是疼得很……这句话像根利刺,深深的扎在胸口,跟随着心脏的跳动,一抽一抽的疼,疼得他不耐烦疼得他恨不得把心脏挖出来捏碎。
那个混蛋也知道疼?当年被绑在老梨树上,被他拿出十二分的力气抽得皮开肉绽,可是那个混蛋愣是不肯开口求饶,就连哼都没哼一声。逃出元家庄时,在那个狭窄憋闷的棺材中,毒瘾烧身的他不顾一切的啃咬了他的肩膀,伤口血肉模糊深可见骨,那个混蛋,仅仅是蹙着眉,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那个混蛋也知道疼,那个混蛋也会这么狼狈的只求一死,那个混蛋此刻的表情……竟然让他从骨子里一直疼到了心里!
赵长华缓缓吐出一个烟圈,身下的马匹不耐烦的跺了跺蹄子,他摇头笑道:“参谋长,现在你可是轰动这整个北平的大人物,上至政府要员,下至黎民百姓都盯着你哪,你的命,我哪里敢动?”
石诚叹了口气,认真道:“说得也是……”仿佛一个没有讨到糖果的孩子,满脸的遗憾——但也就仅仅是遗憾而已。
赵长华心情大好,满足的骑着马踱步而去,末了嘱咐一句:“元团长,你俩是旧相识,就留在这陪参谋长叙叙旧吧,也好让他走得安心!”
元清河依言跨坐在马背上,站在城楼下方,没有动。
石诚抿着唇,很努力的笑了一下,他感觉有些体力不支了,视线开始模糊。事实上,昨晚那一夜非人的折磨他就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那些狰狞的刑具挨个在他身上来了一个回合,到最后,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就像此刻,单薄囚衣下的伤口暴露在北方干冷的严寒之下太久,已经凝冻,让他丝毫感觉不到冷,他只是感到疲惫,从灵魂深处透出的疲惫,几乎下一秒就能铺天盖地的睡过去,一觉醒来,就回家了。
元清河的脸在他看来就像照着铜镜一般模糊不清,他瞳孔里一片漆黑,努力睁大眼睛,依旧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沈常德不会放过你、你要作好准备……”石诚索性闭了眼,积蓄仅存的力量用来说话,“李今朝、三天之内就会来,如果、撑不到他来,就去、找夏庚生,他会护你周全……”
“够了!”
被粗暴的打断,石诚抿了抿嘴,不再多说,模糊的视线里,那人怒气冲冲的骑马离去,只留给他一个暗淡的背影。他苦笑了一下,慢慢闭上眼。
真想……再多看他两眼,将他那英俊深刻的脸刻进心里刻进骨子里刻进记忆里,黄泉路上还能有个念想。他突然明白,昨晚经历了那样的酷刑,他竟然还能坚持下来,因为心底有那么一丝的不舍,不舍得死,不舍得……看着他转身离开。
所以才会在他转身的瞬间,心中只剩下一片茫茫然如积雪般的寒冷和死寂,再无留恋。
四周的平民看着这个年轻英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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