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蓖麻?”
又一个惊雷落下,天边泛起了鱼肚白,那笼罩着步撵的柔柔光晕已经暗淡了,锁阳就着蓖麻的手踏下步撵,外面一副兵荒马乱的荒凉景象,蓖麻摇曳生姿地朝他屈膝行了一礼。熹微的晨光里,一袭银白长发的男子踏过满地兵戈和陈尸,缓缓朝他走来,锁阳脱口而出,“姬昌?”
“陛下不记得了么?臣是鬼白啊。”
十五夜
是鬼白的声音,鬼白的眼睛,鬼白特有的温柔。下一刻锁阳已经被他揽入怀里,他在他耳边一字一句说得清明,“修明大人,你的天劫已过,臣特来恭迎司书神君回府。”
蓖麻在一旁眯着眼睛,“書卿,桃花欠你的,便就此还完了。”她懒懒望着桃锦山的方向,“当年因为轻信你一句话,我便修成人形,只是到底不见你来接我,我心生怨恨私闯宫闱只想借帝王之手杀了你,锁阳那时对你心生芥蒂,我便得以趁虚而入,他轻信我说的你会血尽而亡的蛊惑,却不想我倒是入了你的局。也罢,到底我是欠了你平白放的这身血,如今,他能安然无恙渡劫,我们便就此两清罢。”
她转过头,望着熹微晨光里的锁阳,“那夜在深宫给陛下讲了一半的故事,结局便是如此了。当年鬼白以神谕赐死你母后,助你早日荣登大宝,都不过是想接近你助你渡劫,即便这人冷血的很,对自己对别人都是,我却偏偏恨不得他。”
如果陛下还在等一个人的话,大可不必。
那人冷血的很,陛下如果是为了长着这张脸的人,确确不值得。
为何所有人都说鬼白冷血呢?明明,他对自己从来都是温柔的。锁阳皱了皱眉,他曾拼了命想原谅他,原谅自己六年前的错误,那时看不清明不敢承认的爱意,在三年又三年的一个雨夜忽然由一个不记得面目的羸弱侍女提醒,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小桃花,那件事着实是我对你不住,我去寻了东君后,忘了很多事。”鬼白笑得温文尔雅,一袭素白的衣袍倒真的像是水墨而生的一只鬼了,“我以为的爱,从来都是伤人的东西,做一棵树,大约才是适合我的。”蓖麻说着,却看见鬼白下一刻蓦地转过头,直直看向正从黄金步撵走下的侍女,眼神变得冰冷。
“呵,真真是两清了,论卑鄙,你一只妖精怎么比得过人家上仙呢?”方才还娇弱苍白的侍女此刻却全然换了个人似的,蓖麻闻此吃了一惊。癸鱼兀自低头笑了笑,轻声说,“主人,我说你再怎么不济,也出来跟我们道个别吧。”
那是个很单薄的人影了,像一缕魂魄,有些狼狈的伏在地上,一副随时都会散的样子。“你个小丫头片子,说得我出来也不是,不出来也不是。”蒲昌浅浅的影子便明晰起来,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却还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这么多年,我都快忘了你这条鱼,难为你还帮我守着这个人。”他的仙元已经微弱的快散了,此前鬼白的仙元完全苏醒,自己堪堪被挤出那副躯壳,只得化成原身,只是蒲昌仙君那双惊才绝艳的眼睛里,却已经没有光华了。
“是你死心眼。我既然洪荒之初被你从泥巴地捞起来救了一命,答应你的事,自然有始有终。”癸鱼已经红了眼睛,她不怎么会说话,只是咋咋呼呼的抽噎,“他们是预谋好的,主人你怎么这么傻呢?我早就看出来鬼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能那么容易就死了?”
“呵,修明,修明,你大约还没有记起来罢。”蒲昌却兀自看着锁阳,天劫已过,那人恐怕要闭关数载才能消化这一瞬间涌入脑海数十万年的记忆,又不知,在他数十万年的记忆里,还能不能留着他蒲昌的一席之地呢。他伏在地上仰头望着逆光里并肩立在一处的鬼白和锁阳,忽然觉得多年前东君老头说的那句话甚是有道理,劫是那位仙人的劫,鬼也是那位仙人的鬼,你背着这一身骂名沦落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何必呢?
是啊,何必呢?自己却堪堪断不了这个念想。
锁阳只是看着他,不知道心里哪块地方疼得慌,又不知为何而疼,他只知道,这个人快不行了,这个人眼看着就要化成烟散掉,再也不会回来了。自己做得有错么?六年前鬼白忽然出现在他的寝宫,捂住锁阳惊讶欲泣的嘴,竖起食指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姿势,那个被自己亲手处死的人在摇曳的烛火里神色温柔的对他说,“臣九泉之下挂念陛下,特意回来了。陛下想要臣回来吗?陛下想要一生一世的相守么?答应我,讣告天下说臣死了,然后跟一个叫做姬昌的人走,臣便在那条路的尽头,恭迎陛下。”
十六夜
映入蒲昌眼睑的是一袭瑰丽的袍子,袍子的主人屈尊降贵般蹲下来望着他的眼睛,忽然猛地伸手扯住他的头发逼得他仰起头直视,“为何我的名字里有一个卿字,为何我喜欢穿花里胡哨的衣裳,又为何在我刚刚出生还不知情为何物的时候,”鬼白微微笑了,瞥了一眼锁阳的方向,“会爱上他?”
“因为你名字里有一个卿字,他从来都喊你蒲卿,你喜欢穿红戴绿花枝招展,你爱他入骨。”鬼白瑰丽的瞳色竟然也慢慢染上一层猩红,雪白的发落在蒲昌脸上,微微发冷,他却仍是笑着问他,“我答得可对,蒲昌仙君?”
蒲昌撑着最后一口气仰头看他半响,叹道,“書卿,这么多年,你学他穿白色,却学得一点都不像。”
扯住他头发的那双手蓦然收紧,鬼白似乎失态一般狠厉起来,连身后的锁阳,都开始觉得,那是鬼白从不曾在自己面前展露过的情绪。“呵,蒲昌仙君为何不提,当初你推他下诛仙台,费尽心思只求他能记住你,你说没有爱了,恨也是好的,却没有想到,他连恨也懒得给你的。敢问蒲昌大人,这些日子,他记起你了么?”闻此蒲昌嘴边的笑意彻底消了下去,似乎是被触到痛处般,身影越发的浅淡了。
“放开我家主人!你这个卑鄙小人!你知道主人放不下司书神君,便早早算计好修明的劫数,利用桃花对你的情放血假死,竟然骗过了东君,逼得主人的仙元不得不苏醒替修明受了天劫,又趁着主人受了天罚最虚弱的时候回来坐收渔利!”癸鱼吼得红了眼眶,“值得吗?主人,为一个到你死都记不起来你是谁的人,值得吗!”癸鱼似是气急,转过头直直望着锁阳,“你还是想不起来吗?呵,现在你知道了为何都说那人冷血,他以神谕杀你六亲,让你因恨杀他,又因爱念他,你是不是好奇为何总会有意无意忘记一些东西?譬如鬼白的死,譬如夜盲和水温,那都是他心虚!他怕你记起前尘心软,怕你记起主人是谁!你有天劫在身,他早早算好了给我家主人演这出戏,他对你温柔?是,他负尽天下人只对你一人温柔!”
天机是不可泄露的,鬼白死而复生出现在锁阳面前,本就是逆天而行,他封锁阳的记忆,自然是怕他说漏什么,毕竟此刻的司书神君还是一介凡胎。他知道东君口中锁阳活不过二十五岁的预言十之八九是因天劫,天劫无法躲却可渡,只要有人心甘情愿把天劫渡到自己身上即可,他第一个便想到了蒲昌。鬼白从东君洞里醒来时,就察觉到被自己亲手所杀的蒲昌仙君的元神缩在自己身体里,虚弱的很,可那时他刚刚把一身修为给了东君,自己也虚弱着,两个元神难得没有打斗,相安无事窝在一具身体里竟也过了百年,那期间只有在幻神时他会让蒲昌的元神出来,这些年里他每日都能触摸到蒲昌仙君的记忆,对这个人的心性熟悉得很。也料定他会为锁阳受劫。蒲昌在那些日子无聊了竟也会跟他搭话,
“書卿,書卿,你捅了我一刀,可也算是报了仇,现在我的真身怕是灰飞烟灭了,就借你这身子用一用,你可别小气啊。”
“嘿,書卿,書卿,你别不理我啊,哦对了,你现在是叫鬼白罢?嘿,东君老头真会起名字,他怎么知道你是鬼,还喜欢穿白色?哦不对,你之前是穿花色的,那岂不是要叫鬼花?哈哈哈哈,鬼花?鬼花!鬼花!”
旁边的神官望了眼一脸肃然正执笔勾画的国师,偷偷擦了把汗,战战兢兢道,“鬼……鬼白大人,这祈雨符,好像……好像多画了一撇……”
起先他对这个元神是讨厌的,平白无故占了别人的身子,还死皮赖脸的乱搭话,只是不知为何,他在等待锁阳的漫长漫长的五百年里,竟慢慢习惯了那个聒噪的声音,偶尔也会回他几句,但从来冷冷淡淡,一日,他忽然问道,“你为何会占我的身子?”
平时话唠一样的仙元却莫名其妙停下来,时间久到鬼白以为他睡着了,“蒲昌?”他试着喊了一声,半响,一个别别扭扭的声音响起来,支支吾吾道,“我是觉得……修明既然爱你,你这副皮囊一定是好的……”复又急急补充,似有意掩饰,“你别误会,我不是要占你这副身子,等百年之后,我的原身修出来,自然会出去。到时候,指不定要还给你一刀。喂喂喂,你别得意啊,我可没说你的身子好,是修明觉得你这副身子好,我便好奇是怎么个好法……”蒲昌大概觉得越说越误会大了,声音越来越小。一旁的神官又抬袖默默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偷眼望了国师大人一眼,心道这平日一副死人脸的鬼白国师,这是……笑了?还是得意的笑了?一定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十七夜
鬼白自认为这么些年,自己想清楚了很多事,他爱的人理应叫修明,能跟他比肩的人更应该是这样清高脱俗的修明,可惜自己那时刚来到世间,还不懂爱,知道修明跳下去的时候,他发誓上穷碧落下黄泉,他都要把他找回来,哪怕不能爱他,跟以前一样跟在他身边也是好的。而蒲昌,自己身体里的蒲昌是个祸害。他祸害修明六根未清受堕天之罚,祸害自己因他一句话生出心魔日夜难以安睡,他除他,天经地义。
但为何,他还会因他仰头浅淡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