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看呕吐物,而是看着雪,目光自上而下,延展出去,顺着雪路,一路扫射。
月光惨白,或者暗淡,没有云,让人感觉它虚弱无力,却充满霸气,这霸道的月光,在一个瞬间,闪耀进她的视线,在她的瞳孔,留下一个圆形光圈,非常明亮。她并未察觉到光线的到来,瞳孔只感一阵刺痛,继而柔和舒缓,仿佛触摸了一面冰冷湖水,波光潋滟,初摸刺骨,习惯后,也不过如此。
她不知自己要去哪,要干什么,脑中该死的空白,让她懊恼,甚至怨恨。也许可以什么都不想,也许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坐在雪地上,靠着那棵树,站不起来也没有关系。但是,她太冷,一身潮湿的汗水,在并不暖和的外套下,慢慢被冬天的寒气侵蚀。她想要走,尽管这里宁静美好。是她想要的美好和谐。但是一定要走,否则人会僵硬,最后变成雪人。一个真真正正的雪人。
李超:冷(2)
她为自己脑中闪过的形象,感到好笑。一尊冷冰冰的雪人,一个活生生尽管是虚弱的女人,在大街上,眼睁睁被冬天吞没,四周的人没有一个前来伸手帮助,所有人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但虚弱需要帮助的女人,渐渐由痛苦转为安静,带着死亡气息的安静,倒不如说是死寂。面目表情开始僵硬,以一种没有变化的姿态凝固,眉毛结了霜,脸上盖着雪,外套变成多此一举的产物,可要可不要。双手垂摆,一开始还哆哆嗦嗦地颤抖,因为寒冷。后来也不抖了,安静了。包也不要了,横陈在手边,被遗弃的物品,可以留给街上任何一个人,随便谁。不会有谁过来询问它的下落,它多此一举,它可有可无,它无关紧要。
一个乞丐来了,或是看上去像是一个乞丐的男人。在冬天穿夏天的衣服,还是短袖,衣服皱且破损,圆形的领口处有一些小而显眼的破洞,北斗星一样连接蜿蜒。黑色棉布,单薄的可怜。一条牛仔裤,深蓝,看上去既新又脏,一定多年没洗,散发出一阵潮湿发霉的气味,那气味让她再一次不可抑制地呕吐,扶着树木,几乎将内脏倾倒而出。
那个男人靠着树的另一端,也坐了下来。头发凌乱,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一定也是邋遢。他的头发很长,长过脖子,比她的头发还要长,简直不是人类,是野兽。她没有带着任何防备地打探他,注意他,这个时刻,一点也没,但也不带善意或者窥探交流,依旧只是想快点离开。她没有防备,也只是在这个时候,以前以后,每当她遇见身形邋遢,毫无顾忌形象的男性,她总是带有警醒,怀疑他们靠近自己的目的是否单纯,动机是否良好,多数都是不好的。但现在,她没有任何精力去想,去思考,去观察那个男人。如果他要拿她的包,从里面掏出所有钱,也没有任何关系,她不会尖叫或者和他扭打,扇他耳光,求救,也不会报警,没有关系。只要别将她的身份证拿走就行,她拥有的最贵重的也只有她的身份证,她存在过的最好证明。她还在呕吐,非常剧烈,肩膀不自知地颤抖,无法控制。男人靠近了,似乎是走了过来,小心翼翼,站在她身边,他以为她没有察觉。她用余光瞥见他,也没有多想,一只手扶着树,支撑着身子,一只手将包推在他脚下。她心里念,拿着钱就快点走,别再出现。快滚吧。越快越好。
男人蹲下身来,看着她陷入窘境,发了一会呆。她简直可以想象到他的得意。他看着她的狼狈,还在窃笑。
她一定要打他,一定要尖叫着嘶吼,她怒不可遏,要挥手扇他的耳光。尽管在之前,她并无此意,也没有愤怒。但现在又不同,情况变了。她从小就不能忍受被人当成笑话观看。内心有羞耻之心,感觉被他触犯。
这个时候,男人缓缓伸出手,略有犹疑,在空中停留了一会。思考着什么。然后做出很大决心一样,一下一下,轻而有力地拍打她的背,一开始还有紧张,后来逐渐有了节奏。他拍她的背,起伏不定地背。动作非常温柔。
他的抚慰,让她很快平静下来。停止呕吐后,她转过身,面色苍白,依旧是没有气力,坐在树木的边上,蜷缩着身体,仍然需要它的支撑。她没有料想到,他会来帮助安慰他,而且安慰她的人竟然会是她平日里最厌恶的乞丐或者流氓,精神病患者。身边有那么多经过的路人,他们衣着光鲜,步伐匆忙,那些与她平日里亲近,并视为同类的人,没有一个来帮助安抚她,甚至连一句询问或者观看都没有,她拿出自己的羞耻之心,忍受被触犯的情感底线,都换不来一个停留的眼神。
她哭了,掩着脸。断断续续。她的怒气没有了,呕吐感也没有了,哭泣仿佛拯救了她,让她稍稍有了一些力气。她又不知要做什么,内心从未有过的凄凉,感觉孤独。比去死还要孤独。她无知,被遗弃,想走又走不动。像一朵衰败的花朵,硬生生地被大雪埋没,等待死亡。
男人坐在她身边,没有说话,背对着她,把肩膀放在她面前,也许在示意她可以依靠,但她没有。一层厚实的雪,被他的体温烧灼,发出轻微的声响,仿佛被日光炙烤一般,让人无能为力。
李超:冷(3)
他没有看她,目光不知道落在哪,也没有安慰她。他让她哭。他们身后,面前,头顶,依旧是瓢泼大雪,漫无边际,月光夹杂,清冷幽暗,密密麻麻地笼罩着两个穿着都不保暖,随时会冻死的一男一女身上。依旧一片死寂,他们都听不见声音。连视线都模糊起来。
他说:“我在等一个人。你也许会觉得我是个乞丐或者疯子,是吗?”
她擦着眼泪问:“你在等谁?”她不想说出,“是的,我觉得你这样的装束,不是疯子就是乞丐,或者流氓,社会地层的败类渣滓。”
他没有回答,等她哭完。她渐渐在沉默中,哭泣。后来累了,眼泪没了。她放下双手,露出绯红的脸颊,那里因为哭,反而加快了血液流动,现在身上感觉暖和了一点,也不那么冷。
他说:“每年冬天我都来,只在晚上,坐在这里。”
她说:“一直穿这件衣服吗?不冷吗?”
他说:“一直是这件衣服,我等了好多年,每年冬天城市都会下雪,鹅毛大雪,天寒地冻。那么冷的天气,我以为自己会死。每一次又都安然无恙。也许就是因为等,心中有了期盼,希望看见等待换回的结果,才让我一次次在雪地中活下来,也感觉不到冷了。”
她抬头,看了眼,夜幕中落下的白色雪花。月光铺成一条路,没有星辰。
然后她低下头。她说:“我小时候,一直被当成嘲笑和漫骂的对象,谁都蔑视我的存在,对我白眼。把我当成外星生物。他们观看我,像是在看一只闯入人类生活的大猩猩,惊奇,惊讶,好奇,惧怕。面对周遭的灼热目光,不知所措的野兽,徒劳的奔逃,始终被关注和追踪,以为逃进森林就能获得安全和自由,其实,根本是无知无觉。他们一边看热闹似的围观我,一边带有戒备之心对我抱有恶意。”
他说:“我等了好多年,等了好久,久到已经忘记时间,那么虔诚。但有时,比如现在,我忽然又不知道我到底是在等什么?等着谁?等一个结果尘埃落定,还是等一个人出现。我总是会有这样的想法,在一些特定的时刻,比如现在。我茫然没有头绪。”
他的声音一再低下去,仿佛自卑。表情一定痛苦不堪。她没有看见他扭曲的脸,否则,又会哭泣。
“我的母亲遭遇奸杀,我亲眼目睹歹徒对母亲施暴,但是我无能为力。无能为力。我那时才十岁,你能指望一个十岁的女孩对穷凶极恶的罪犯做些什么呢。我努力过了,我尝试过救援,求助,在屋外屏气,尽量轻声寻求路人的帮助,我喊过了,尽管不那么响亮,汗流浃背,我抓着路人的衣服,恳求他们报警,或者进入房间,走近那间罪恶的房间,靠近也行。但没有人相信一个孩子的话,或者他们相信了,但不敢走近。我的手被他们用力掰开,他们非常粗鲁无礼,还对我白眼,认为我是个疯子。我的手被弄得很疼。”
她原本是在说着这样的话,好像是在对自己进行辩护。又低下头,声音激动起来,带着不可控制的悲伤。
她说:“我很后悔,懊悔。恨不得杀死自己。如果当时我能冲进去,拿一块砖头,朝他的脑门砸过去去,也许母亲就不会死。我是罪人,永远不会被宽恕。好了,很好,我得到了报应。我被人们嘲笑谩骂,侮辱轻视。永无止境。他们都知道我是罪人,受人诅咒。应该去死。”她的肩膀剧烈抖动,情绪得不到安抚,只能再一次崩溃。掩着脸。她被又一次孤立,孤立在回忆之门。没人伸出援手。她将独自死在回忆里。她的身体微微瑟缩,察觉到寒冷,感觉无助。身上落满洁净干燥的雪花,厚厚的一层,铺在她不可控制的抖动着的肩膀,大腿,脚,鞋面和手指。晶莹剔透。
“我进了精神病医院,在那里进行强迫治疗。吃药打针,没完没了。那些药被护士强迫灌进我的嘴巴,让药片在我的胃中消化分解。那些白色小药片,越吃只会越恍惚,恍惚到连一切都不会再察觉,有没有吃过午饭,去了几次厕所,这些问题都被我忽略,甚至遗忘。我的大脑前所未有的迟钝,这和精神崩溃没有任何差别,就是疯子,在我看来。”他说。
李超:冷(4)
“我进入寄宿高中,生活看似安稳,进入一个稳定期实则动荡不安,充满宿命的绝望气团中。那所学校有一扇铁制雕花大门,高而宽阔。雕刻着攀爬姿态的藤蔓,花朵,挥动翅膀的丘比特,还有被分割的太阳。我时常倚靠在它身上,没有原因。靠在那里,看着阳光照耀的大地,我的心就会有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