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因为这种简陋而恨她。
在向出口挤去时,我向他们的桌子投了最后一眼。那美男子已经解决了自己的生理需求,重新开始美滋滋地端着杯子啜啤酒。而维卡在向他絮叨着什么。我很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俩之间又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呢?当然是在说上床的事了,在情绪高涨时尤其如此,可要知道一昼夜有二十四小时,他们总不能一直不停地做爱吧。除做爱以外他们总得有所交流吧。维卡博览群书,教养颇佳,感情细腻,而那位呢,却不过是一位来自外省的唐璜,一辈子读过的书可能只有一本半,其中一半是交通规则,另一半则是到最近的区中心的公共汽车时间表。
驾车驶过特维尔街时,我看见横在马路上空的透明招贴《米莲·玛蒂那在克里姆林》的一部分,于是想起,我甚至没来得及看一眼这场音乐会的日期。一个月前,当我看到海报上写有她的名字时,我会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会立刻出发去打听什么时候在哪儿卖票的。许多年以前,米莲·玛蒂那曾是我和维卡青年时代仰慕的歌星,我们买了她的第一张唱片,为了能听一场她在大剧院里的演出,我们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我从报上得知,米莲·玛蒂那在她的日常经纪人死后,已经连续三年不出场了,因此,在通常情况下,在经历了如此悲惨的间歇之后,我简直不可能不想再次聆听她的演唱。可如今向往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使演唱会明天就举办,我反正也完全有可能活不到明天。明天……这词儿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我已经不再能理解和感觉到它了。我没有明天,有的只是我所活着的此时此刻。我只是暂时还活着而已。或许下一秒钟,我便会中止这一愚蠢而无意义的苦役了。
无论这有多么奇怪,我回家的路上居然完全顺顺当当。我无精打采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一打量着当时我和维卡怀着爱心挑选的家具,始终为这一点而困惑,难道说可以为了它们而把我和她共同生活过的这些岁月忘掉或一笔勾销吗?要知道我们过得一直很好,几乎从未吵过架,我们是相爱的。或许我这只是在自欺吗?或许只是我在爱维卡,而她呢,充其量不过是能忍受我罢了,她一直期待着我能从一个毫无天赋的记者最终出息成一个能挣大钱、能为她提供无忧无虑生活的人而已。那有什么,应当承认的是,她等到了自己期盼的那一天。或许刚开始时她根本没想到我会挣这么多钱。最后这一年当中,我们积攒了足够的钱,足以让我们干脆连一分钟也不用工作而长期过幸福生活,尽管不奢华,但也足够生活到耄耋之年了。这些钱中的一部分,是为我的母亲准备的。她相对而言还不算老,说到底才六十七岁,心脏正常,因此,她以后的岁月绝不能说短,可她是个十足的疯子,根本不会一个人生活。必须或是把她送进医院,或是给她雇一个管吃管住的家庭服务员。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需要钱,而且不是个小数,可我应该这样做。关于此事,我和维卡曾多次商量过,我感到,对我的想法,她是理解和赞同的。可此时此刻我才明白,事情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她巧妙地掩饰了自己的真情实感,而实际上,只要她一想到自己得跟这位可恶的婆婆,跟这位她为之丧失了如此多时间和精力的婆婆分割财产,心早就会翻江倒海。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甚至就连通过法庭分割财产时,我得到的不是一半,而会是大部分,因为我还得赡养一位丧失劳动力的残疾人这一点,她都想到了。而假如我死掉的话,她就不必跟什么人分割财产了。维卡无照顾我母亲的义务。
我只要离开妻子,把所有财产都留给她,就能救自己一命。小车、房子及房子里的一切和钱。那样她就不会碰我了,而会和那位外省人和和美美、经济上谐调一致地生活下去。可我呢,我该怎么生活呢?靠为什么生呢?或许我得回到发了疯的母亲身边去?她从早到晚为了任何事由或不需要任何事由,都会大喊大叫,因为她总觉得有一些神秘的声音,总在她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各种下流的事,什么犹太复国主义者的阴谋啦,什么外星人啦,而她总是自言自语,是不是就是在探讨这类重大问题呢?才不是呢。最好是把她立刻送往火葬场。和母亲在一起,我连两分钟也呆不住。可是,如果不回老房子,我又能到哪儿去住呢?能靠什么为生呢?维佳和奥克桑娜已经死了,我的节目再也捞不到钱了,因为只有他俩善于捞钱,所以,用不了多久,我就得和电视拜拜了。最晚不超过三四个星期,“素面朝天”就得寿终正寝了。重干记者这一行?行是行,可干这行所挣的钱,仅能使你不至于饿死在别人的篱笆下而已,而其余的花销又该到哪儿挣呢?况且,我连住处也没有。没有汽车,而一个记者如果没有汽车会十分可笑的。因为他什么都赶不上趟。到那时我又该对母亲怎么办呢,靠什么送她进医院或为她雇家庭服务员呢?要想活下来就只有一个办法可想,那就是去犯罪,这可以以最快的速度为我弄到可观的收入,而用不了多久,我便会在监狱里长久而艰难地服刑。
不,不分割财产而分手,不是摆脱困境的出路。好死不如赖活着,而这,也正是我想选择的。
出乎我意料的是,维卡回来了,而且,回得一点儿都不晚,大约是在我平常下班回到家前的半小时。她大约以为我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吧,可我,喏,你瞧,好一个大活人,穿着运动服,手捧一本书,仰躺在沙发上好不惬意。
“你怎么这么早?”她惊奇地问。
“这对你有什么不合适吗?”我以问代答道。
“都合适。你能在家我很高兴。”
她俯身吻我。她身上的啤酒味儿直冲我鼻子。我不禁皱起眉头。可从前我总是很喜欢自己妻子身上那种淡淡的酒精味儿。奇怪,我从前居然会喜欢这么令人厌恶的新鲜的酒气。
“你喝酒了?”
“就喝了点啤酒。”维卡瞥了一眼茶几,看见一沓今天我刚买的书,“你买了新书?”
“你不是看见了么。”我冷冷地说。
“你怎么不开心,萨沙?”她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一般的工作难题。累了。”
“今天的节目怎么样?”
“一般”
我开始对她解释,说今天根本没播这个节目。为什么?要知道,实际上,她对节目播没播过根本不感兴趣,她只不过是在扮演一个关切和充满爱意的妻子,'奇+书+网'说一些按规定由这个角色所说的对白罢了。她根本不需要听我絮絮叨叨讲述有关我工作中和非工作中的难题。她此刻即使不听这一套也够不轻松的了:刚跑出去跟情人约会,总是担心生怕遇见熟人,随后又急急忙忙跑回家,以便能比她雇的杀手不知为何总也干不掉的丈夫早一点到家。这不是生活,而是活受罪。
“你买了条新裙子?”见她脱掉衣服往衣橱里挂,我问。
“是啊,”维卡笑着转身对我说,“你喜欢吗?”
“不。”
“为什么?”
“对你不合适。你穿上不好看,像一个胖大婶似的。你怎么想起买这么糟的东西?”
“萨沙……”
她的嘴在颤抖,泪水刹那间涌上了眼眶。
“真的?对我真的不合适?”
“不,我是开玩笑。”
我又扎进书里,偷偷幸灾乐祸地暗笑着。此刻她肯定在想,自己是否真的买了很糟的东西,以致在那个野汉子面前显得像年老色衰的胖大婶了。至于我,反正不好受,但我还有发言权,就让维卡也多少不好受点吧。
她默默把衣服挂回衣橱,转身进了厨房。而我很快就沉浸在书本中,片刻间居然忘情地读起书来,忘掉了一切,其中包括很快便将到来的死亡。
“萨沙。”
我把视线从书本上挪开,见维卡站在沙发旁边。
“我留神听着呢,亲爱的。”我极其礼貌地说。
“萨沙,你究竟怎么啦?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
“只有产房里的婴儿才可以被调换,没有人需要调换成年男人的。行行好,不要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我看得出来,你在变。你变得凶狠而又枯燥了……”
“怎么会呢。我和从前一样。是你变了,所以此刻才会把苍蝇说成是大象。你激动什么?就因为我不喜欢你的裙子?可那得怨你自己,怪不得我。这么愚蠢的玩意是你买的,又不是我买的。从前你可是从未给自己买过不适合你的东西,所以,没听我说过这样的话。至于说你一个四十岁的人啦,还把一条只适合二十岁小姑娘穿的裙子穿在自己身上,只能说明你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是你而不是我变了。你可不要把病人的帽子往好人头上戴。”
“要我看,如果说有谁的脑袋生了病的话,那就是你。你是鬼迷心窍了吧?你身体不舒服?”
“我身体好得很。至于说鬼,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如果你忘了伟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就请你读一读他吧。而且,有请你了,劳驾了,不要大白天喝什么酒精饮料,这样不好。”
“好吧,”她简短地说,“能否也请你劳一小驾呢?”
“可以。我在听着呐,亲爱的。”
“找一下心理医生吧。据说,这种病可以遗传,我觉得你该关心一下自己大脑的状况了,显然,你的大脑不正常了。”
她走出房间,恶狠狠地把门一甩。一段时间里,厨房里响起了了了当当的餐具声,随后,飘出一阵阵诱人食欲的肉炒洋葱的香味儿。维卡的这道菜做得非常之好,我又读了几页书。这时,电话铃响了。厨房里另有一个电话,所以,我没起身。让维卡去接电话吧,或许还是我们那位外省人打来的,他想知道维卡是怎么到的家,来不来得及在丈夫回来以前换上一副无辜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后,维卡又走进了屋子。
“斯维塔·柳巴尔斯卡娅刚来过电话。”她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我一听这话,就会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