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两人年纪愈长、所行之路就愈遥远;待到王兄终於继承年老力衰父王的位子、成为新任的阎摩天王时,玉螭的心魔开始滋长。
凭什麽我会比不上大哥?难道我就比他差吗?是不是大家都瞧不起我这位二王子?
心魔一起,欲念便如野火燎原般熊熊燃起,再加上身旁小人及失势臣子的推波助澜,他开始策划著造反的谋略并付诸行动。只不过他的实力毕竟比不上稳扎稳打的新任阎摩天王,几经交手之後就兵败如山倒,愤怒不已的阎摩天王甚至亲征至他面前,痛心疾首的质问。
「玉螭,为何要背叛我?」全身染满了叛军的鲜血,阎摩天王杀戮之气滔滔滚滚。
「王兄,我是一念之差、全盘皆错!」带著愧意,脸色却仍自倔强。
「你一向受我疼爱,但也因为如此,让我对你的恨意更深!今日若不杀你,如何杜廿八天悠悠众口?」
天王伸出掌,凝聚起自从听闻王弟欲夺权时、那点点滴滴的愤怒。
「你终究是王族一员,我让你死得其所!今日送你灭情一掌,断绝你所有的生机,再给你七天苟活,找到适当的埋骨之处……」
玉螭心下一凛,却也知是不可避免的结局。
「七日一到,你会神魂俱裂,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阎磨天王森森说。
随著话语顿止,一股排山倒海而来的劲风在他胸前凝缩成刺骨的寒冷、森森的钻入心口。
「玉螭,我送你到娑婆世界等死吧!虽然痛下杀手的人是我,但是……我仍旧……不忍见你死在眼前……」
淡淡的悔意自天王口中溢出。
一咬牙,他轻轻点头:「王兄,就烦你送我一程,莫让我这罪人的血,玷污了阎摩天的一草一木。」
天王沉痛的一挥手,弥天漫地的尘沙开始紧拥住玉螭伤痕累累的身躯,两人忍不住对望,知道这一别之後,就再也没有相会之期。
而当时,他清清楚楚地看见王兄严肃的脸上,悔恨交织。
隋开皇年间,长安城。
披著一袭暗灰色的斗篷,连身的覆帽压的低低,他晃悠过长安街头,四周的热闹喧嚣沾不上他的一点边,像是一抹幽魂,飘飘荡荡地觅一处栖身之所。
被王兄随手一挥,他坠落至人界。剩下七日寿命的他,何处落脚都无妨,反正时候一到,受了灭情掌的躯体将碎裂如尘灰,连魂魄都会无可幸免的解成片片,想要轮回再世的可能都没有。
王兄一定是气极了,才会心灰意冷的对自己使用上这种一点生路都不留的手段。
罢了,这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只不过,仅馀七日的自己要如何度过这所剩不多的岁月?短短的一生早已耗费在无数个纵欲过度的王子生涯里,好酒好食也引不起他的兴趣……
踟蹰长安街头,没人会对他多瞧一眼,这倒是个新鲜的体验,他享受著从被万众瞩目成为观察者的乐趣,头一次用心看著芸芸众生──直到另一道灼热的视线刺痛了自己为止。
谁呢?以自己这样刻意掩饰的装扮居然仍逃不过被窥视的下场……他好奇了,却一点也没有讨厌的意思,只因那眼光虽然热烈,却不含任何低下的欲念;忍不住抬头向四处望了望,找到炽热眼神的主人。
是一位穿著灰色僧衣的青年和尚,双掌合十,噙著淡淡的微笑向他走近。
「可否将你的容貌布施给我?」僧人说。
奇怪的化缘方式;从来都只听过化钱财、化食物、化身外之物,没想到这和尚竟开口祈求这足以动盪魔道鬼界的容颜,也是他此刻唯一拥有的东西。
「好啊,只有七天的时间。」他有些冲动地回答。
许是看见僧人的表情太过诚意、许是发现对方眼里闪著阳光般的温暖、也或许,他想知道这副只剩七日的皮囊还能有些什麽用途?
「七天?好、好啊,就七天!」
僧人并不多问为何眼前绝代的容颜只肯承诺短暂,但只要对方能答允这突兀失礼的请求就够他高兴了。赶忙领著人穿过大街小巷,最後走进了某座寺庙的後院。
後院并不大,除了种上几棵聊供遮荫的大树外,简陋的僧房毫无特殊之处。到处散落著一些完成、未完成的石雕作品,廊下处还置放著许多雕刻用的工具;这里与其说是寺庙的一部分,感觉上更像是一座简便的雕刻工房。
「佛祖果真听到了我的请求,让我在众生里找到梦寐以求的容颜。」他引著玉螭在廊下阴凉处坐下,倒过一杯清泉水给他,喜孜孜地说。
「为什麽……为什麽要我这张脸?」玉螭的好奇心真的被勾起来了。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的姿容世所罕有,足以引起各种的冲动爱欲,但是这和尚──看来并非只是单纯的著迷而已。
僧人有些腼腆。他踱步至长廊的另一头、一座被布幔盖著的人形雕像前;揭下布幔後,出现的是真人等身大小、尚未完成的白玉石雕菩萨像。
通体无瑕的白玉石雕刻著力与美的精致,虽然脸容的细部尚未完成,但这菩萨像的神态动人、超脱飘逸、却又充满庄严肃穆之美,纵衡的璎珞垂悬身上,圆形的连串珠链系垂至腿部,头上可见概略的宝冠垂饰,束著的发垂立臂间。
略去高超细腻的雕刻技巧不谈,玉螭惊讶的发现,这尊由人手雕琢的菩萨身形竟与自己分毫不差,简直就是以自己为原形塑造出来的……
「你……你曾经见过我?」玉螭冷著声问,明知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上一次来到娑婆世界玩乐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而这青年僧人看来也绝不超过三十歳。
「没有。」僧人低下头,脸红著说:「我在出家之前是京城里御赐一级的雕刻师傅,一年前受太后所托,要将一块由番邦进贡的纯白玉石雕成观音菩萨立像,以供太后朝夕膜拜瞻仰……」
僧人偷偷抬眼看了一下,见玉螭仔细听著呢,高兴的不得了。
「这尊观音像全是凭自己的想像来琢磨,是我认为古往今来最完美的形象──」他愈说愈投入,作著梦一般。
「你是要以我的容貌为蓝本,来完成这座观音像吗?」玉螭看著犹混沌未明的观音脸部,淡淡地问。
「在看见你之前,我有无从下手之感,可是现在……你来了……」僧人期期艾艾。
玉螭以眼神鼓励他说下去,基本上各式各样赞美他容貌的话早已听得耳熟能详了,这僧人使用的辞汇倒新鲜。
「没料到穷我一生所能幻想到的……这样的容颜……早已存在世上,还活生生的站在眼前,这……这简直是……」
僧人激越的说著,眼都痴了,贪婪的啃噬著、咀嚼著眼前的玉螭、一副想要把自己心所向往的形象揉搓後辗碎、埋入自己体内的模样。
「是我的……美梦成真……」僧人叹息,满足地说。
玉螭突然觉得感动。
「……好啊,依你,这七天我就留在这里供你描摹、雕琢……七日一过,即使我再怎麽想留下也无能为力……你看著办吧!」
玉螭找了根柱子,以最舒适的姿势靠著,懒洋洋地说。
僧人用力的点头,随即失望的表情染上眉尖:「为什麽不能留下?我真的不希望你走。」
玉螭审视著他的表情,确认著青年僧人是认真的说话,毫无调戏轻薄的意味。
「老实跟你说吧,我的命不过是一根风中残烛,只够在人世燃烧七天……」
僧人的脸上快速地飞过一抹耐人寻味的神色,好像是──玉螭在心中翻找著适当的字句──不舍?
「那、留下来吧!」僧人用黑而浓密的眼睫掩住底下阴暗的表情,认真的说:「我会陪著你,直到最後一刻。」
玉螭整个人轻松起来了。自从孤单的踏上人界的土地、面对死亡的逐日逼近、连来世的希冀都无望的时候,僧人简单的几句话,让他悬空的心突然有了踏到实地的感觉。
「好。」他回答。
等死的感觉没有想像中的难挨,这几日上,玉螭就只是在这寺庙的清简後院里,在荫凉的长廊下或坐、或站、或躺、或卧,看著青年僧人聚精会神地站在与自己等同大小的雕像前,拿著刻刀钜细靡遗的修整观音的面部。
偶尔两人对望,僧人会先赧然的一笑,然後仔仔细细地凝视玉螭毫无缺点的相貌,用力的篆刻入自己的脑子里後,又回头好几个时辰专注在雕像的修饰。
托他的福,这几日过的不算太无聊;虽然什麽事都不做,但一辈子的骄奢淫乐,反而让这几日的悠閒清静显得格外珍贵──
他终於可以好好的平心想想这一生的所作所为,让往事一幕幕的如浮光掠影尽现眼前,然而最常忆及的,仍是王兄最後那心痛的眼神。
「我发现你都不笑。」突兀的问话。
被僧人的一句话由微忧的往事中拉回,玉螭转头望向站在观音像前的他,对方的眉拧著,藏著些许的担心与关怀。
「我做了太多错事,死都不足惜,又怎麽笑得出来?」玉螭淡淡回答。
僧人颤了一下,嘴巴开著好半会说不出话,好久他才将脖子扭回到工作中的雕像前。
「可能的话,我愿用我的一切,换回你的一笑。」他低低说。
玉螭的心忍不住又动了一下。这位原该是清心寡欲修行的和尚、应该视自己为雕刻所本的匠师,也被自己迷惑住了吗?
不,总觉得他与从前垂涎自己美貌的魔神鬼众们不太一样,他在看到自己之前就已经摩想出心目中最最完善的形象了,只是那个形象恰巧与玉螭一致符合而已。
换句话说,他就是僧人的梦。
「我笑不笑,对你完成这座观音像有任何影响吗?」玉螭忍不住问,他想了解僧人的想法。
僧人的手一抖,手里的小锉刀几乎要应声落下。他似乎也无心工作下去了,放下手头的工具,踱到玉螭的身边坐下。
「你来这里已经三天了,虽然神色如常,但我看得出来,你的精神正随著时日慢慢的耗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