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哈德的身体渐渐歪向一边时,艾琳那张曾经美丽优雅,而今已经完全扭曲的脸缓缓露出来,过程如同被放慢一般格外清晰。
她绝望而狂热地盯着我,我几乎要被她那种眼神灼伤,下意识想要后退。
然而她在我恢复知觉前猛得跳起来,指尖闪着寒色。那是让我永久失去了珍视的朋友,终结了我们全部光辉岁月的残忍光芒。
我怔怔地望着她以死亡一般的决绝姿态捅向我。
然后鲜花绽开,是浸满视线的血红。
她的头颅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怪异的弧线,在离加拉哈德和我很远的地方着陆,如同某个可笑的球一般滚了几步,最终在墙角停下。那张面容上已满是血和尘土,令人难以回想起她曾经的美貌了。
我猛得抬起头,那位黑发黑瞳的女神裹一件黑色风衣,在几步之外无言地望着我,眼神波澜平静。风扬起衣摆,与长发飞扬成相同的角度。
“凯珊德拉?等一下,凯珊……”
她甚至没有看一眼刚刚被她处决的尸体,只是静静地望了我一眼,随后凭空消失。
我终于瘫坐在地,慢慢捧起加拉哈德英俊的面容。他活着的时候,这张脸上的笑容是多么令人鼓舞,曾经在我无法走下去的时候给予我多么温暖的力量。就在不久前他还陪着我经历了痛彻灵魂的离别,拍着我的肩鼓励我,答应我会回去看他母亲,答应我会珍重自己。
然而如今他甚至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来不及与这个他尚未爱够的人世告别。我根本不敢去想莱维因先生的表情,唯一能为他做的只是合上那双曾经明亮如战灯的眼睛。
雨毫无预兆地落下来,由淅沥渐成为瓢泼,似乎来为退出这场没有结局的战争,终于得以睡去的英灵们送行。英国的雨并不罕见,却有与生俱来的清醒和寒意。
最后的防线终于决堤了,寒冷的触觉渗入发间,在侧脸的曲线上混入温暖的,沿着永久的不甘和遗憾淌下,在亡者的面容上洇开。
滴答,滴答。
整个世界都在哭。
作者有话要说:》海拉:北欧神话中的死亡女神,是火神洛基的女儿,被奥汀指派掌管冥间。
71、洛丝罗林的静默像 。。。
梦见。
自从在浮云城堡醒来之后,我再也没有游历过那个无限接近彼岸的心灵故乡,也再也不能感知到希尔薇娅。经历了这许多之后我才了解到,组成我身体核心和灵魂基质的除了雷格勒斯父母的爱,也包含了籍由那道伤疤证明的,父亲对雷格勒斯父亲的爱;以及在核被替换重组后关于我自己的那份心情,而今却已飘渺无所着落。
而我竟开始怀念起那个由静美坠入凄惶的梦境起来了。因过去无论生活怎样颠簸,内心怎样无助,入眠之后总能在宁和的空气中注视天鹅绒一般的夜幕环抱着港口,安静地如同婴儿在襁褓中睡去般,然后充满希望的蛋白色光辉凭空浮生出来,道道金红从地平线的伤口中迸开,模糊成大片温暖如昔的肖像。
如今沉淀在我内心深处的灵魂残片已经安息,也再也没有什么替我抵挡噩梦的侵蚀,正如同再没有谁会在风雨欲来时挡在我面前,笑着拥紧我,以体温彼此安慰。
然而我的路仍要往前走,藉以告慰或救赎。即便今后我将时不时梦见大片血红的玫瑰汪洋,它们红白相间,如同两个世界的火焰一般纠缠燃烧,直至整个宇宙以它们为中心向内坍缩进去。花朵在盛放燃烧的过程中不断重生和死亡,尸体成为红或白的液体,向四面八方漫溢成海。我飞过鲜红的洋面,他们的音容笑貌从中划过我的生命,随即在视野尽头退出去。我伸手去碰,洋面破碎,幻象消失。
最后的最后我似乎看到了岛屿,在着陆的念头蒸腾起来以前,我看到加拉哈德胸前的血洞像眼睛一样猛得撕裂开来,淌着血,生生诘问着我灵魂中每一个藏污纳垢的角落。我无处可逃,惊慌之中,径直向下坠落。
灼白的阳光刹那间铺了满眼,流进眼睑的缝隙里去,勾起敏感的刺痛。心悸感尚未褪尽,我大口呼吸着充满真实感的,南英格兰六月暖曛的空气,甚至未想起来抬手抹去眼泪。
难得天晴。阳光灼烧着伦敦郊外新铺的柏油路,两旁金雀花杂乱而生机勃勃地开放,灿烂焚城。有那么一瞬我以为整个画面将要焚烧起来,化为蒸汽和焦黑的残骸。
又是一年金雀花盛开的时候了。
我从恍惚中被惊醒,管家艾尔伯先生站在车窗外,面无表情地拍我的肩膀。
他说,少爷,我们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洛丝罗林的。
加拉哈德死后那几日的记忆惨痛而模糊,我甚至想不起来,或者不敢回忆莱维因先生的表情。但总之我还是平安地乘火车从爱丁堡回到了伦敦,艾尔伯先生作为洛丝罗林的管家,早早已驱车来圣潘可拉斯站接我,应该是凯珊德拉预先通知了他。
我不知道现在还在洛丝罗林的人是否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但无疑这位勤勤恳恳多年的出色仆人仍以少爷的礼节对待我,我已应当感谢他们对梅利弗伦的忠诚和宽容。
那些曾为我生命添上美好颜色的人们都直接或间接因我而招致不幸,却仍笑着安慰我,陪我前行。而我甚至根本无力阻止他们滑向深渊,形而上的祭奠苍白如同乡间即将拆除的旧房子墙上一抹不合时宜的石灰。
现在想来,我离开洛丝罗林已有将近一年,这座偌大的庄园依旧巍然不动地披着数百年来金红色的风霜迎接我这个本无资格享受它的漂泊者。鲜红玫瑰渗入所有的缝隙,在仲夏时节仍维持着植物中当仁不让的女王之姿。它们从花园的石凳旁,建筑的墙角处和喷泉潮湿的背面探出头来,彰显着它们不可逼视的存在。血色花瓣琳琅满地,盈着垂死的馨香,在人经过的石道上铺了一路,如同迎宾的红毯一般,被踏上的瞬间经脉碎裂,更浓烈的香味散逸在空气中,死亡姿态微渺而绚丽,几乎要将阳光也折射成红色了。
父亲曾告诉过我,洛丝罗林自建立起,就从不让人清扫地上的玫瑰落瓣,任由它们被这个家族的人踏碎,以命定的姿态死去,轮回在新一代的宿命里。
洛丝罗林没有变,除了它所见证的子民纷纷从它落寞而温暖的怀抱中离开,踏上了各自的遥远征程。
我们到达的时候已过了中午,即便在这种任何人都不由自主地陷入慵懒的时候,洛丝罗林的人也比以往少了许多。艾尔伯先生对我解释说,这是因为家里的人多数不在,由于现在情况复杂,为了免得横生枝节,他把不需要的仆人都集中起来管理,不让他们随意走动的缘故。
我下意识地整了整白色外套的翻领,把上面的装饰链子拉整齐,不希望等一下去见母亲她们时太过狼狈。
一个穿金红制服的年轻小女仆抱着一叠衣服从我面前经过,看到我时似乎有那么一瞬的讶异,但还是对我行了礼,随即匆匆跑开了。
我在主会客厅里坐下,艾尔伯先生端来了伯爵锡兰红茶。洛丝罗林即使身处血火之中,亦不失暴虐的闲适和优雅。
我让他给自己也拿个杯子,管家先生犹豫了一下,随即照办,坐在了我面前。
按庄园目前的状况来看,凯珊德拉应该没有回来,如今——虽然我不清楚还有多少人知道父亲已经不在了——洛丝罗林已是她的产业。在凯珊德拉面前没有哪个仆人会像刚才那个小女仆一样冒失,凯珊德拉对人并不严苛,但在梅利弗伦家族中,无疑是她最完美地继承了父亲不怒自威的本领。
从梅利弗伦的灵魂中汲取能量的血红蔷薇依旧肆意燃烧,这个家族的继承虽说风雨飘摇,却仍在继续。至少凯珊德拉她们似乎还安好。
维罗妮卡不在这里,那么现在还留在洛丝罗林的也只有母亲和娜塔莉娅了。
“艾尔伯先生,”我抿了一小口芳香四溢的红茶,液体把人影映成了棕红色的基调,“夫人和娜塔莉娅小姐近来好么?”
然后我看到这位鬓角已染上风霜的中年人顿了一顿,放下茶杯,皱纹向内蜷缩起来。
我心中一沉。
“少爷,”他看了我一眼,无甚表情,或者说是太多的表情彼此撞击,余下僵硬的线条,“没有人告诉您么?夫人冬天的时候就过世了。”
陶瓷碎裂的声音在生命深处的底色里绽开,都铎玫瑰的纹印从中央四分五裂,花瓣骨肉分离,四散到不同的轨迹里去。
我感到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随之涌溯而来的悲伤中回过神,已经过了许久。然而事实上时间并没有因为我无能为力的祈愿而放慢脚步,这点时间仍不足以让一位老练的管家把杯子的碎片收拾好。
于是我赶忙自己动手把杯子恢复原样,用魔法清理掉茶水的污渍。这些事情由我自己来只需要几秒。我想没有谁会希望这些承载着漫长命运的物件经由凡人之手而损坏。
“请节哀,少爷。”艾尔伯先生帮我重新倒了一杯茶,我感到他的语气中有些犹豫,却无法理清缘由,“夫人的去世让我们大家都很难过…虽然…夫人的病半年多来一直没有起色,也许这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吧。”
解脱,没错,对比母亲不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来筑起亲情与爱情的一生,也许在诸多能够拉近她与父亲的方式中,死亡是最贴切的一种。
可是又有谁知道母亲是否真正觉得解脱,毕竟她是如此爱她的孩子。甚至支撑她这些年生活过来的与其说是她对父亲的爱,不如说是对她守望毕生的家所秉持的信念。
“母亲葬在梅利弗伦世家的墓地么?”这成为了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是的,我可以领您去。”艾尔伯先生点点头,“不过您刚刚回来,不用休息一晚么?”
“不必了,我喝完茶自己去就好。”我望着杯中的倒影,忽然极其厌倦自己。
“那么您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