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剑一直悬在他的书房里,因为魔法的作用而在几世纪后依旧闪烁着完美的寒光,剑柄处的雕花深邃清晰。由于下午光线的缘故,那种光泽里带有淡薄的金色,和加诸在他头上的子爵衔位一样光彩而鸡肋。
他的庄园里只有红玫瑰,过去他妻子还在时就不喜欢那种花,觉得它像一把孽火,总有一天要吞噬他们屈指可数的平静美好。
那时候他还足够年轻,可以把其中的玄机一笑而过。他夫人更喜欢庄园后面的那些白桦,高而纤细的树形,白色树皮下流淌着甘美的琼浆,如同一排排骑士,手执利器守护着玫瑰女王。只是那位女王并未察觉到身后的坚实后盾,她的目光永远向着飘渺的前方,裙裾翻飞,美得逼人,生生将那些英挺的白桦逼地沉默了许多个世纪。
她活着的时候尝试过在庄园里种些鸢尾或兰花,但是无一例外以失败告终。它们都被如火如荼的玫瑰打败了。纯洁,热烈而具有毁灭意味的玫瑰是梅利弗伦的唯一精神象征,不容丝毫杂色。它们同样不是永恒,只是这个家族无可奈何的存在。
然后一语成谶。
两年前他妻子因感染肺结核去世,虽是死于再显著不过的疾病,他却暗地里相信是梅利弗伦的某种意念断送了她。而最无奈的,莫过于他也是这种意念的一部分。
由于以传染性和致死率著名的恶疾,她最后的时光是在伦敦附近的一处别院里度过的。他始终遗憾于没能让她在与他厮守一生的家园里辞世,却也深知自己终究不能摆脱梅利弗伦骨血里固有的宿命。
他夫人去世后,某种生命的奥义忽然在他眼前铺陈开来。他深入骨髓地感受到了名利和金钱的无意义,因此放弃了在教团那份不温不火的事业,回到洛丝罗林。这里只有一个人还需要他了,或者,他根本就不清楚他的独生儿子是否真正需要他。
他忽然觉得坐在下午的阳光下,无视摊了一桌的凌乱事务而追忆伤神是一件特别可笑的事。于是他站起来,径直出了门。厚重的木质地门板在他身后嗒地一声叩上,圆形光斑在上面着得分外清晰。
梅利弗伦夫人是个安静的女人,甚至在她生活了将近十年的庄园里都没有留下多少富有个人特色的痕迹。但是她仍能保证别人时不时会想起她,对于一个魔法师世家的次女来说,没有什么比把自己的容貌印在一个大家族继承人脸上更流芳百世的了。
维克多?梅利弗伦是她留给他唯一的孩子,今年七岁。
老子爵当时还无法切身体会到,丧母对于一个五岁孩子而言会造成怎样的影响,只是觉得这孩子两年来愈渐沉默下去。作为古老贵族的后人,维克多?梅利弗伦完全继承了这家人工艺品般精致的容貌,在这个年纪上就显出幽深而清秀的五官轮廓和色泽格外澄澈的孔雀蓝瞳仁,只是蝶翼般的睫毛常常垂下。
他无可奈何地用魔法信号干扰他儿子卧室的门,半分钟后门自己开了。
他侧身进去,维克多已经披好了一件红色单衣外套,挺直身子坐在床上,领口处露出白色绸质睡衣的边角。
就是这样,维克多永远在任何人面前把所有的礼节都做得同他的面容一样精致,即使身处病中,即使面对他这个生身父亲,也会在半分钟内起床,披上一件可以会客的外衣。
两年来这孩子异乎寻常的成熟让他无来由地心寒,这无疑是他作为父亲不合格的标志。即使他找再多的女佣来打理庄园,一个男人也无法把孩子照料地十全十美。但是维克多不会抱怨,甚至这一年他已经学会了不再提起自己的母亲。
他更加难过了,于是快步过去,抱住了那孩子。
“我没事的,爸爸。”竟然是由维克多反过来安慰他,“您不要难受,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七岁的孩子尚且不懂得藏起话语中安慰的痕迹,这种显著的情感在父子间一览无余,让梅利弗伦子爵感到了更加刻骨的悲哀。他把他拥得更紧,维克多顺从地靠在他胸前,不说话。
“对不起,”他抚着儿子的头顶,却更像是在安抚自己颤抖不已的灵魂内核,金发柔软的质感很舒服,“让你受苦了。”
“我真的不要紧,也许下个星期我就没事了。”
即使隔着衣物,他也能感到维克多淡淡的微笑。那种笑容很美,然出现在尚拥有美好年华的孩子脸上,却残忍地难以言喻
“爸爸,你很想妈妈吧?”
他未曾料到自己竟然被儿子看穿,一时语塞。
“爸爸,妈妈没有离开我们哦,”维克多稍微抬起身,抚上他的胸口,“我感觉得到,妈妈一直在我们这里,她一直陪着我们,鼓励我们。”
“不要多想了,你需要好好休息。”
他在情感决堤前及时坐直,象征性地整理维克多灿若金阳的发丝。
“抱歉,爸爸,”维克多乖巧地任他帮他整理好头发和衣服,“您专程为了让我开心起来而举办了舞会,我却在这个时候病了。”
“说这些干什么,”他宠溺地拍了拍儿子的肩,“快点养好身体,不然错过了一个奇妙的暑假,可就太遗憾了。贝肯斯一家已经接受了后天圣诺拉节舞会的邀请,也许你能见到你的好朋友了。”
梅利弗伦夫人去世一年后,他还是选择让儿子按时上学,毕竟他认为广阔的世界对消解悲痛,开拓生活总是有着莫大的好处。他庆幸维克多总算没有和在家里一样把自己封闭在角落里,虽然他的朋友也不过寥寥数人,例如莱维因,温斯顿和海默尔他们。其中查理?贝肯斯少爷是与维克多最聊得来的一位,因此尽管贝肯斯家只是小贵族,他依旧深深感激他。
维克多点了点头,身体依旧坐得笔直。这是个令人心疼的习惯,梅利弗伦夫人去世后,维克多对人礼貌而冷淡的疏离感愈加明显。他无能为力,只好默默地站起来。
他环视了一圈,几本狄更斯和莎士比亚的作品整齐地码在床头柜上,其中一本《双城记》里夹着一张琴谱,黑与白的极至对比格外刺眼。
维克多不仅仅是比一般男孩子要漂亮而已。他不喜欢激烈的运动,不喜欢政治和曲棍球,宁愿放弃一大群精力旺盛的同龄人,在书房或琴室里消磨一下午,读狄更斯或是弹李斯特。梅利弗伦子爵早已理解了所谓名利的空虚面目,因此尽管维克多是梅利弗伦唯一的继承人,他对他却没有普通父亲加诸在儿子身上的盛大期待。他只不过希望儿子能按照自己的模式,平静安稳地过完一生,已是幸福。
但是他依旧担忧,并非担忧梅利弗伦的姓氏不能在维克多手中增添光辉,而是生怕这个孩子长大成人后,缺乏维持自身原真美好的能力。毕竟成人的阅历让他知道维克多在这个年纪上还不能理解的事情,这个世界从来都不会放任太过单纯美好的性灵。
当时他也不知道,这个念头会在他死去多年之后成为他儿子一生的谶言,因此他只是笑了笑,努力安慰这个空间里某个并不真实存在的灵魂,然后转身出门。
维克多安静地坐在原地,直到门叩上了,才伸手去解那已经勒得他有些气闷的外衣。
事实上,根本没有谁会拒绝梅利弗伦子爵的舞会邀请。
自从梅利弗伦夫人去世之后,洛丝罗林庄园已经两年没有举办圣诺拉节舞会了。而这次再度举行,在明眼人眼里,也不过是梅利弗伦子爵为他儿子创造的散心机会。遗憾的是维克多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了烧,不能出席。那些原本就没有多少好意的贵族们也便省去了一些礼仪步骤,干脆地执行他们嬉笑玩乐的本来目的了。
但是这并不是说其中就没有例外。
圆舞曲的调子徐徐攀升,在顶点处划下一条优美的曲线,随即尘埃落定。深红色的落地窗帘姿态华贵地摇了摇,又被一位贵妇人的鞋蹂躏,与地面摩擦出微弱的抗议声。
艾瑞克?丹佛冷眼望着这一切,颓靡的声色在他眼底逐渐旋转成一个色彩斑斓的球,他有把这个球一脚踢开的冲动。
和许多将巴结梅利弗伦子爵看作无上光荣的蠢货不同,他实在是被父母要求来的。他还没到可以跳舞的年纪,但是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各路目光的聚焦中心。女孩子眯起姣好的眼睛偷偷斜着瞟他,在他把目光转过去时故作羞涩地躲开;贵妇人们挑起眼角,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笑容的幅度太过扭曲,粉底和眼影扑蔌蔌掉了一地,身边往往站着她们的女儿;而那些尊贵的先生们要坦率地多,就那样直直地注视着他,仿佛注视着伦敦证券交易所里的升值股票。
他只有九岁,比今天请他来做客的主人家孩子只稍微大一点,却已在所有人的期待下出入了无数这样的场合。全英国,甚至全欧洲的魔法师都知道,他是丹佛一族的继承人,是未来蔷薇教团执政官最有实力的候选者。
但是他确信自己本性中对这一切厌恶之极,于是他坚决转过身去背对纸醉金迷的舞场,一个贵妇人紫色的裙摆差点扫到了他的脸。
今年担任诺拉的是海默尔家最小的小姐,欧文?海默尔的姑母伊莎贝拉。弦与金属摩擦出一阵剧烈而靡艳的声响,她陶醉地原地旋转起来,显得那位可怜的舞伴动作慢了一拍。而她丝毫没有察觉,依旧拖着银灰色的巨大裙摆和高跟鞋在想象中的艳羡目光里像陀螺一样转动不止。
真是一群不体谅别人的家伙,他厌倦地别过去,仰面灌了半杯南瓜汁,一点不成器的残余在杯底晃动几下,归于安宁。
他跟这家的少爷不在同一个年级,平日里也无甚交集,只知道那似乎是个特别喜欢钢琴和书的家伙。查理?贝肯斯刚才从他身边溜过去,没有被任何成年人发现,他却不会觉察不到。他从来都有洞察别人细微动静的本领。
想必是去找这家的少爷玩了。他暗地里对这种打扰病人的做法不太能认同,但是他也同样想逃离旋转地越来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