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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刻的齐帧来说,这结果还要严重些。一个不慎,他可能就要命丧深山无人知。
谁能让齐帧丧命?让一个不老不死的僵尸丧命?
答案是——另一个僵尸。
事情是这样的:
我们都知道,齐帧在河边,扼住了一个男孩的脖子。
这个男孩有一双怯生生的大眼睛。
这双大眼睛看向齐帧时,齐帧曾有一丝犹疑。
这犹疑起初并未发生作用,直到那男孩又好死不死叫了他一声“哥哥”。
于是这犹疑变作了动摇。
这动摇变作了不忍。
不忍的齐帧松开了掐住那男孩儿的手。
异变就陡生在他松手的一刹。
陡生在小男孩的脸上。
脸依然是脸,开不出花来。但开不出花,却能长出獠牙。小男孩怯生生的神情在呼吸之间变作狰狞一笑,两根利刺般的獠牙电光火石般向齐帧刺来。
齐帧来不及思考。
电光火石间,齐帧能做的只有竭力避开要害。本能告诉他,不避开,他会死。死在同类爪牙之下,成为其营养大餐。
孤独行者齐帧,第一次遭遇同类,没想到场景是这般不愉快。
“不愉快”已经不适合形容他们的狭路相逢了。他们的相逢,是血光迸溅、你死我活。
是掐住你的喉咙的我的手,和刺进我的肌肤的你的獠牙。
是一场无声却激烈的争执。
还是势均力敌,争执不下。
最终是数过“一二三”,齐齐撒手,闹剧般收场。
于是齐帧正式认识了尹啸:一个小男孩,一个活了近百岁的小男孩。
近百岁是他自己的说辞,有没有往年轻了说,还很值得怀疑——毕竟,尹啸最大爱好,似乎就是扮嫩。
当他重新挂起那副怯生生的神态,开口叫齐帧“哥哥”,齐帧眼前发黑,胸口发闷,险些喷出一口老血:“你行行好,叫我什么都行,就别叫我‘哥哥’。”
“为什么?”尹啸嘟起嘴,做出一副委屈神情。他的声音还保持着少年的清脆,委委屈屈一开口,齐帧竟真疑心自己在欺负小孩儿。
也只疑心了一瞬而已——他没忘记,刚才是谁下手狠厉,险些置他于死地。
“我是晚辈,当不起。”齐帧淡淡答。
尹啸又大又圆的眼睛当即闪过一丝阴鸷,他最恨人家说他老。说他老,就好像暗示他是怪物。
但是难得碰见一个同类,他格外宽容,也格外有耐心。
“不叫就不叫喽。”尹啸依旧嘟着嘴说。他圆脸,大眼睛,长相可爱,淡粉色嘴唇一嘟起来,像极了任性发脾气的天真小孩。
单看相貌,他的年纪也不过十一二岁吧,和齐云一样大……齐帧不知不觉出了神。
“齐哥哥,你在想什么?”尹啸踮着脚在齐帧眼前挥了挥手。
齐帧回过神来,面色扭曲——如吃到苍蝇般扭曲:“我说了,别叫我‘哥哥’!”
别这样叫他,别让他听见这两个字。
别让他想起那男孩。
那是挂在他生命中一颗星。挂在天边,不能靠近。
……
第一场雪降临的时候,齐云刚试探着丢开拐杖走路。
他右腿尚未复原,不敢太用力,留在雪地中的脚印便一深一浅。
齐容和慧明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手臂虚张,仿佛随时准备着搀扶他。
好在齐云虽一瘸一拐,终究没有摔倒。在院子里走了一圈,他微微发热,鼻尖渗出一丝薄汗。
齐容有些不放心地拦住他:“云儿,别累坏了,回屋去暖和会儿吧。”
幽明不说话,但也露出赞同神色。
齐云却摇头,神色略兴奋:“好不容易能走路了,今天我要去看母亲!”
他说完,便转身往门外走。兴奋之下,步伐也加大了,后果便是一个踉跄,斜斜往雪地里倒下。
好在齐容和幽明都眼疾手快,几乎不分先后伸手扶住他。齐云站稳了,喉间一阵发痒,不由咳嗽两声,脸颊升起丝丝潮红。
齐容听见,更加不放心:“云儿,还是明天雪停了再去,也免得婶娘担心。”
齐容一日比一日成熟,这话说来,已很有几分大人的味道。
这种成熟一直叫惠蓉百思不得其解。
她不明白用教条和竹条都不能驯服的儿子,为何忽然就收起了调皮捣蛋的心思,变得日渐稳重。
是什么在冥冥之中驯服了他?
是什么使一个男孩心甘情愿走向成人世界,接受责任的束缚?
惠蓉猜不透。
这成熟的腔调说服了齐云。齐云收住脚步,决心明天再去看望母亲。
这时院门却“嘎吱”一声响,齐云抬头看去,看见净空踏雪而来,雪花稀稀落落挂在他头顶与眉毛上,一片参差花白,削去他不少高僧风范。
少了这些风范,他就如邻家老头儿,憨耿可爱。
齐云瞧着他,没说话,先弯起了嘴角。相处久了,他才发现净空其实并不讨厌。
净空走近了,弯下脖子一阵摇,将头顶的雪花摇下去。他对慧明管束严格,教的慧明小小年纪便只会板着一张脸,他自己,倒越来越不注意形态庄重。
一见净空来,齐容脸色就变了。
他不大喜欢这老和尚——总教云儿些叽里呱啦的经咒不提,还起意要收云儿为徒,带云儿去庙里做和尚!这如何使得?!
也不知祖母是如何想的,竟把这一老一小两个和尚收容府中,一收就是这么久。万幸祖母尚没老糊涂,回绝了这和尚收徒的想法。
“云儿,我还有事,就先走了。”齐容不喜老和尚,更不喜听老和尚与齐云辩经论禅,所以见着净空总恨不得绕道走。
齐云见怪不怪,早习惯了他如此,并不挽留。
净空看着齐容背影在雪地中一溜烟消失,不由感叹:“阿弥陀佛,为何齐容施主见着贫僧,总如耗子见了猫?”
齐云见他凝神皱眉,神色端肃,不料只是为此感慨,心中不由好笑。
只是净空随后一句话,却叫人有些笑不出来:“贫僧是来告别的,齐容施主走这样急,怕是从此无缘再见了啊……”
“师父这是何意?”幽明反应更快齐云一步,已经紧紧皱起眉头。
“出来大半年,为师打算回山中看看。”
“现在天寒地冻,行路不便,大师不如等来年春天再走。”齐云插嘴。
净空连连摇头:“贫僧就是惦记那三间庙舍,不知能捱得过几场雪,如今赶回去,还来得及修葺一番。”
“大师——”
“贫僧心意已决,”齐云才一出口,就被净空打断,“云儿你不必多说了。除非你答应皈依我佛,随贫僧修行,那贫僧倒愿意多留几日。”
“这——事关重大,云儿不敢违逆家中长辈。”
“呵呵。”净空一笑,摇手示意齐云不必多说。他本也是玩笑,出不出家要看机缘,不是强求来的。
幽明看着师父,又看了眼齐云,垂下头去,竭力掩去眼中不舍。呼吸工夫,他便又抬起头,神色坚定:“师父,何时启程?徒儿去收拾行李。”
“不必,”净空摇头,“为师一人走,已经和老太太说了,你就再借住齐府一段时间。”
“不,师父到哪儿,徒儿就到哪儿。”幽明看向净空,难掩双目担忧。
“呵呵,”净空看向齐云,“云儿,能否让我师徒单独聊聊?”
“当然。”齐云转身,一瘸一拐往屋里走去。
等他进屋,师徒二人站在飘雪的回廊,半晌都没有说话。
“师父,徒儿绝不抛下你!”还是幽明沉不住气,先开了口。清秀的脸蛋上写满执着。
“什么抛不抛下,为师不过回山门看看咱们那大雄宝殿禁不禁得住雪压。”
“师父,自小你便教我:出家人不打诳语。”
“你不信为师?”净空一扭头,露出脖子处的苍老皮肤,皮肤底下是血管,隐隐透着诡异的青黑色。
幽明看的眼睛一热,低下头去。
这段时间,每过一月,师父便像老去十年,身中尸毒之前,他看上去年不过五十,身形矫健,崇山峻岭登起来如履平地。而今他看上去却如同八旬老翁,筋骨松弛,行动迟缓,仿佛——仿佛大限将至……
“师父,何时启程?徒儿去收拾行李。”幽明对净空的反问避而不答,执拗地将话题扯回原点。
“徒儿,你应该知道,为师留你在齐家,自然有为师的用意。”
“师父,我们已在此停留数月,那齐帧并未出现,定然是已经远遁了,恐怕不会回来。”幽明难得一口气说出这样长一句话,说完尚有些激动喘息。
“虽然守株待兔,好歹是一丝希望。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可放弃。”
“师父,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除去齐帧?为此宁可不让自己尽孝身前。
“为屠魔,还世间清明。”
“师父,徒儿只想服侍师父身边。”不管邪魔还是众生,与我何干?!
“愚钝!为师这些年怎么教导你的!”净空似动了真气,说完这句情绪激动,掩着嘴咳嗽起来。
幽明急忙抬手助他顺气。
净空挥开他的手,很快平定喘息:“你若是担心为师身体,大可不必。为师急着回山,其实是惦记着咱们庙里那株百年雪参,有它在,为师至少可吊几年命。”
“当真?”幽明眼睛骤然发亮。
“出家人不打诳语。”
幽明认真看着师父,仍有些犹疑不信。但净空神色平静,目光坦荡,师徒二人对视半晌,还是幽明先败下阵去。
“徒儿,你记住为师交代。须知除去一个妖魔,便救人无数,你切不可心软动摇。”
“是。”
“金刚咒与伏魔手印,多敦促齐云练习,与他有好处。他虽不能入我佛门,但悟性极佳,功夫到了,自然可化危解难。”
“是。”
“早课晚课,勤加修行,不可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