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有阻碍,不能静。
心中有尘嚣,不能静。
心中有牵挂,不能静。
夜色将尽时,幽明念毕经文,揣着痛意站在了齐云门前。
隔着一道门,齐云正站在齐帧身前。
齐帧平躺榻上,睡姿还是一样的标准安定,双睫相交,丝毫颤动也无,任谁都会相信他正在熟睡。看他祥和的神情,不出意外的话还做着一个美梦。
奈何对僵尸来说,常理就是意外。
齐帧正做着噩梦。
“梦见”齐云正用一根麻绳将他双手缚于床头。似是怕勒痛了惊醒他,齐云又轻手轻脚在绳子里面垫了件里衣。
齐帧真希望这是个梦。
真希望自己能就此醒来,睁开眼,问一句:为什么?
奈何竟不敢。
不敢醒,不敢问。不敢张开双眼,面对悄声将他绑缚的齐云。不敢去追寻,那个乖巧怯懦的弟弟,去了哪里?
齐云不是不乖巧,也不是不怯懦。
他乖巧地打好绳结,又怯懦地俯身在齐帧耳边低语:“哥哥,我去去就来,你不要走……”
呵气声让齐帧耳朵一痒,眼皮不自觉抖了一抖。
齐云已经抬起头来。他居高临下看了齐帧一会儿,从他脸上却再看不出丝毫破绽。
“哥,你不会不告而别,对不对?”
他的声音很轻,却又字字清晰入耳。字字如甜蜜浆果,经由齐云红唇挤破,迸溅出鲜血般的腥甜温暖。齐帧仿佛得了灌溉,得了熨帖,得了一阵熏风,助他轻轻飘飘,一路从泥沼登临云端。
他不说不动,不睁眼不开口。直听着齐云走出房间,合上屋门,才一咧嘴,无声大笑。
笑自己胆小,笑齐云胆肥。笑命运像个喜怒无定的大姑娘,前一瞬还嗔怒连连,谁也不知,下一瞬她竟又蓦然喜悦,蓦然安顺。
齐云开门的一霎,便瞧见幽明。
幽明不知站了多久,天色半明半暗,他整个人仿佛糊在朝露中,化在夜色里,氤氲成潮湿一团。
他的光头、眉毛、瞳仁、双唇,他的肩、背、手、脚,他的叫的上名来和叫不上名来的一切,都披上一层朦胧,一层黯淡,一层惆怅。
“阿弥陀佛。”齐云忽然出来,惊醒了沉思的幽明,让他不自觉宣了声佛号。
三年朝夕相处,他在齐云面前早已自如,早已不再无端紧张,无端张口忘言。
三年是多久?是一千天。是上万时辰。是十万刻。
是百万次呼吸,是千万个刹那。
足够结缘,也足够缘散。
“幽明,我正要找你。”齐云向幽明快步走去,“你身体可要紧?昨天夜里看不分明,我本想将哥哥安顿好就去看你的,谁知——”
“阿弥陀佛,”幽明忽然打断,忽然听不下去,忽然阵阵烦躁从心口向上涌,“有劳施主挂念,贫僧无妨。”
——又是“施主”又是“贫僧”,幽明在这个早晨同齐云无端生分。
“幽明?”齐云轻轻皱起眉头。
他真是好看,好看到这一皱眉,便叫人心生不忍。
幽明攥紧了手心一颗念珠,挪开眼,再次开口:“贫僧前来辞行,施主珍重。”
“幽明!”齐云见他来真的,这才急了,“你这是何意?”
幽明沉默不语。意思就是字面的意思,如果齐云当真不懂,解释再多次,他依然不会懂。如果齐云已懂了,不必再解释,他也是懂了。
懂与不懂,幽明不强求。就像走与不走,他也不希望齐云强求。
许多事,强求不来。
然而齐云偏偏要强求:“幽明,外头兵荒马乱,你要去哪儿?”
“回山,看师父。”幽明答。
“大师嘱托你留在此地等他,你忘了?”
“一等三年,心不安。”
“早没有不安,晚没有不安,偏偏此刻不安?”
“偏偏此刻不安。”
“幽明哥哥……”
齐云叹气一般叫出声来。年龄相近,又朝夕相处,他已很少称幽明“哥哥”。此时惆惆怅怅叫出来,让幽明听了心头猛地一跳。
一跳,又一沉。因为齐云又开口了:
“幽明,你真要与哥哥为敌?你为什么一定要与哥哥为敌?你家佛祖,就从不给人改过机会?佛祖远在西天,又当真知晓世间俗众辛苦?”
幽明半阖了眼帘,轻捻念珠:“阿弥陀佛,人与魔,势不两立。”
“嘘!”齐云忽然伸出食指,竖在幽明唇上,凉丝丝的触感,令幽明一时愣怔,一时失魂。一时喉中干涩发紧,吞咽口水亦不能止。
这时齐云却收回手指:“幽明,他不是魔。”他教我写字,教我读书。他擅作画,擅吹笛。他画中美人性灵独具,他笛声婉转叫人动情。他夜夜伴我假寐,僵硬躺在床上,为我盖数十次踢掉的被子——昨夜,甚至有二十次,我故意的。
他不是魔,他怎会是魔?
“幽明,你信我一次可好?我看好哥哥,不会叫他作恶。你若不放心,从旁监督就是,何必闹到水火不容?”
幽明最后吞了次口水,喉咙终于润泽如初。他终于开口,音色清冷如初:“阿弥陀佛,施主空有慧根,可惜没有一双慧眼。”
“幽明——”
“阿弥陀佛,贫僧告辞。”幽明双手合十,微微躬身,眼角垂落。一直落到齐云脚背。
齐云赤脚,未着袜,趾头莹白,指甲光洁,映得脚心下青石台阶也出离了几分烟火气。
幽明看的眼神一凉,心里一凉,身子终于也一凉。
他觉得那脚趾萧索,青石萧索,黎明和庭院和晨风,也萧索。模糊一片的萧索中,他自己,最萧索。
他在萧索中转身,不预备再看齐云一眼。
齐云却不识时务。齐云猛地拉住他衣袖:“幽明,你等等!”
幽明便下意识顿住身,看着那一双赤脚急急忙忙踩过青石,踩破晨露。隐隐约约,那脚步声仿佛有节奏,仿佛声声佛乐,仿佛要引人往神秘与祥和中去。
幽明想去,终未去。因为齐云已去而复返。齐云又站在他面前,手上捧一个红漆木鱼:“我上月在庙会上瞧见,买来预备送你,只是有一处漆擦掉了,我一直想补上,却还没抽出工夫……”
幽明伸手接了过来。
那木鱼圆形,一头刻有鱼鳞数片,鳞片下方有一镂空圆洞,仿佛鱼眼。幽明敲了十数年木鱼,却是头一回见这般做工精巧的。唯一不足处,便是齐云所说——掉了一点红漆。掉漆处恰在鱼眼底下,乍一看,就像鱼眼中落了滴泪。
幽明接过木鱼,还没敲,仿佛已经听见响声。
响声里带着潮气,仿佛海浪,一波一波从他心底往上涌。
幽明这时觉得身子一暖。
是齐云。
齐云一把抱住他。从肩头,从手臂,从脖颈,从耳侧。
齐云的声音略哑,略涩:“幽明,我会想你……”
这声音轻飘飘,暖洋洋,驱走了幽明一身寒湿。
幽明一手持木鱼,另一手虚张在空中。两只手都不知所措。两只脚都六神无主。
过了很久,幽明从寂静中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会回来,等我回来。”
幽明说完一滞。这声音低沉有力,仿佛是从另一个幽明体内发出。仿佛另有一个世界,另有一个光头小和尚,他手握木鱼与佛珠,双目却迷离,心中却无佛。
“当真?”齐云双眼却一亮。他松开幽明,退后一步,目不错神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幽明没有回答。
幽明不及回答,齐云就已转身了。
因为屋内传来一声大响。
伴着响声,还传来齐帧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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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6、小生机 。。。
齐云重新走出屋外时,幽明已经走远了。
晨雾包拢住他,使他背影模糊而飘渺,像在一卷画中。画里画外,两个世界。
齐云喉中那声“幽明”提到嘴边,又咽回肚子。
他目送他在晨霭中走远。没有等来一个回头。
齐帧看着眼前的齐云,怔了一瞬,伸手在他脸上一抹。
他脸上一层湿气,不知是晨雾还是其它。
齐帧不希望是其它。
所以他抹的很用力。
他看到齐云眼睛里乌光闪烁,以为他即将哭出来,没想到伸手抹过一遍,齐云却笑了。
齐云握住齐帧右手:“哥哥,地上凉,你不打算起来?”
齐帧这才想起自己正扮演的角色。
齐帧身子微向后仰,五官在短暂间隙里挤出满副委屈:“云儿,这是怎么回事?”他眼神向上,直指绳端。绳子一端挂在他左手腕,另一端系在床头。
齐帧半坐在床脚地板上,披头散发,左手被抻直了吊起,右胳膊上则是一截挣断的绳子。绳子松松搭在衣袖上,衣袖松松掩住一截手腕。手腕苍白,在昏昧的室内闪着青幽的光。
齐帧的脸自乱发中显现上来,像浮出水面的青鱼,好奇又小心:“云儿,是你绑的?”
齐云迈步,俯身,跪坐在齐帧面前。一双赤脚,恰落在齐帧眼底,脚上青色血管若隐若现。齐帧下意识伸出右手包拢住他脚面。一丝沁凉,让齐云微微打了个哆嗦。
齐帧这才警醒。他逆转体内气旋,一股灼痛窜入经脉,右手却反常的热了。他温热的右手一遍一遍摩挲齐云的脚面,齐云渐渐感觉全身都暖过来。
他躺倒在齐帧腿上,半个身子缩进齐帧怀里,精致无暇的俊脸被黑发半藏半露的托着,仿佛深海底下一粒珍珠,受神灵钟爱,既想叫世人瞧见,又怕让世人瞧见,于是以海藻掩藏。
齐帧看着这张脸,不知不觉绷紧了后背,绷紧了双腿,绷紧了脚尖。
齐云的脸像一把利刃。齐云的美像一把利刃。齐云的眼神像一把利刃。
利刃无声刺进他心室肺腑,血肉无声迸溅溃散,齐帧无声大败。
败给冥冥之中一样不具名的事物。
败的不清不楚,却心甘情愿。
齐帧垂头,与齐云双目直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