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只想说:去你妈的平淡无奇。
但是张二说不出来。
那声惊呼成为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道声音。
既被他撞破,齐帧就必须做出选择:杀了他,或者等待被人杀。
趋利避害,人之本能。即便齐帧算不得是人了,本能也依旧在。
于是,张二在两股颤颤跪倒之前,看到齐帧向他飞扑而来。以人类绝不能有的速度。
他看清楚了,那双血红色的眼。
冰冷邪恶,如涡如漩。
人间走一遭,辛苦数十载。张二从此成为游魂一朵儿。
圣贤说过,人各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张二不知道自己算个啥。
以残酷事实论的话,他应算养料。
算齐帧的食物。
齐帧看着张二软软倒下的躯体,在一番痛饮之前,不是没有犹豫挣扎。
但暴殄天物,终究不合他的性子。
人生最大的悲剧并不是你总在犹豫挣扎,而是犹豫挣扎之后,你总是要选择一个结果。
而让你犹豫挣扎的事,本身便是没有一个两全结果的。是故,任你怎么选,都要选到坏的。
齐帧怀着这种对人生的悲悯吸掉了张二的血。
人血果然不一样。虽比不过齐云,但大大胜过兔子之流。
齐帧饱饮一顿。
他并没将张二吸干。不客气的说,吸着吸着,张二同志的血便令他厌了。
他悻悻放下张二。
黎明的寂静中,他静静坐在潮湿的泥土上,看日出。身旁是一具尸体陪伴。
太阳光辉普世。但万丈光芒,无一丝照得进这个阴暗死角。
死角。齐帧永远活在光明的死角。
张二以其突兀的到来和顺理成章的死亡,将齐帧逼入措手不及的死角。
……
齐云醒来的时候,齐帧俯身在桌前作画。
画的是那幅未完成的仕女图。
齐帧正补全画上端丽女子的衣角袍带。
那女子一手执扇、一手掩口,衣袂飘飘,似颦还笑。齐云走到近前看了,只觉那女子脚下如踩云雾,便即飞临九天,如今正向人间挥手作别。
“哥哥画的真好!”齐云不由出声赞叹。
齐帧甫落下最后一笔,听见他说,嘴角弯了一弯。
作画这一样上,他确实有几分自得。
齐帧作画不同别人:精工慢雕,碎笔细琢。他执起笔来专好风卷残云、一气呵成。画成之时不论好坏,笔杆一掷,饮酒一杯,何等豪情潇洒!
可惜,今日这幅画已经断过一次,便没了那种酣畅。
没了也便没了吧。世上事,自然是如意的少,不如意的多。
何况,他此时作画,只为静心。
静心,为一场离别。
人间第一耽离别。听到齐帧说要走时,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哭了。
男人是齐云。女人是齐家老太太。
齐云哭的很含蓄,是齐帧所见最含蓄的一次——他的泪在眼眶里打转儿,就是不掉下来。
因为不掉下来,反而让人揪心揪肺,替他难过伤怀。
同他相反,老太太哭的那叫一个直白露骨、随心所欲。
单是哭还不够。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套绝活儿,老太太给演齐了。
直演到齐老爷子给齐帧下了禁足令。演到齐帧哭笑不得答应不走。
老太太不能不演。
人老成精,她凭着精怪一样的直觉,知道她必须得把齐帧留下。
知道假若她此时留不下这个孙儿,便再也见他不着了。
她的直觉并没有出错。
齐帧确实打算一去不归。
空蹉跎一场,这鲜活人间,到底不是他久留之地。挣扎越久,除了伤口越多,再没别的收获。
不如及时抽身,忘却俗世亲情,抹煞为人本性,则天地之广,任他往来快活。
而前有老和尚冤魂不散,后有张二之死,齐帧恰恰得了抽身的理由。
……
齐云既没有直觉,也没有理由。
既不能像老太太那样大放悲声,又学不得哥哥一般恣意纵情。
得知齐帧要走,齐云只能忐忑着他的忐忑,不安着他的不安。
当得知齐帧又不走时,他又只能满足着他的满足。
他是极容易满足的人。
但越是这种人,越易被忽视。因为你施舍了雨露他活着,你几日忘记施舍了,他依旧坚韧活着。
至于如何寂寞难耐,他从不话你知晓。
你便以为,他永远在那里。予取予求,在那里。
……
夜间兄弟二人同榻而眠时,齐云忽然拉过齐帧的胳膊,用力咬了一个牙印。
哥哥,假使有天你真走了,千万别忘了我。
齐帧并不知齐云在想什么。
彼时彼刻,齐帧只顾得上庆幸。
庆幸自己修行有成、肌肤不再像开始那般硬如矿铁,否则咬这一下,还不硌坏齐云的牙……
9
9、09、小乖巧 。。。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常咬人的人,果然也有被咬的时候。
齐帧摸着手臂上一排整齐牙印,不无感慨。
齐云看不到他的感慨。一片清凉月色中,齐云只看到他的安静。
齐云忐忑了。
虽然他有一副好牙口,到底没咬惯人,因此十分忐忑。
他思量着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咬他一口,就能让他记住你吗?或许吧。
这个或许是有前提的,前提就是:他得有副小肚鸡肠。
你让他吃次亏,他能记你一辈子的那种小肚鸡肠。
这种人说起来并不少,但偏偏,齐帧并不是。
齐帧双手叠放在自己一马平川的肚子上,已经安静而祥和的入睡了。
睡姿那叫一个端正标准。
齐云犹豫了一忽儿,试探地抱住他一只胳膊——有点凉,但齐云似乎已经习惯了,何况,这会儿已经是夏天。
齐帧没有挣脱。
齐云便带着失而复得的满足感,半忧伤半喜悦地合上了眼睛。
他合上眼睛的一瞬,齐帧便睁开了眼。像和齐云玩一个躲猫猫的游戏。
不是他童心未泯,是他心虚。
为什么心虚?齐帧不知道。
这世间的问题,很多都是没有答案的。
有的只是答案以外的风景。
睁开眼的齐帧一下子就看到了不该看的风景——他看到了齐云细白的脖子。
齐云俊俏的小脸藏在阴影中,细白的脖子却暴露在月光下。
齐帧以为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能懂得脖子的美。附庸下风雅,那就不叫脖子,那叫玉颈。
唯有一根洁白细腻、袅袅婷婷的玉颈,才能托起一张出水芙蓉般的脸。
齐帧着迷地看着齐云的脖子。
着迷而饥渴。
窗外挂着一轮弯月。弯月寂寞地栖息在树梢上,半遮半掩看向人间。
人间最值得一看的,莫过于热闹。
弯月便看热闹。
齐帧心里的热闹。
一个人心里的热闹,通常是不会轻易给你瞧见的。
但齐帧心里的热闹,几乎一丝不落,都展现在了脸上。
心里犹豫,脸上便犹豫。
心里挣扎,脸上便挣扎。
心里忿忿,脸上便忿忿。
心里饥渴,脸上便饥渴——嘴唇都被他舔干了……
其实这是齐帧每晚必重复一遍的心路历程。而这世间有些事情重复的越多越平淡,也有些事情,重复的越多越痛苦。
齐帧便有些痛苦。
齐帧百思不得其解:齐云的血怎么闻起来那么香、喝起来那样美?
比这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一晚复一晚的痛苦,他竟默不作声地抗下来了,甚至颇有些乐在其中。
温水煮青蛙,他竟适应了。
竟没想过跳出这口铁锅。
听着齐云在他身边平稳呼吸,他竟感觉挺庆幸……
然而就在这时,齐云的呼吸不那么平稳了。
他微张开嘴,胸膛一上一下起伏,搂住齐帧胳膊的手越攥越紧。他这副样子就像尾鱼。离了水喘不上气的鱼。
齐帧紧张起来,探手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并不烫。
恰在这时,齐云睁开了眼。
黑夜给了齐云黑色的眼睛,齐云却没用它来寻找光明。
齐云用它怔怔望着虚空,真正像一尾脱水的、空洞的鱼。
齐帧被他吓了一跳。不是被他突然睁开的双眼,而是被他失了魂儿一样的空洞。
“云儿?”齐帧下意识叫出声。
齐云缓缓扭过头来,齐帧在他视线中渐渐由朦胧到清晰,他双眼也渐渐恢复了点点神采。
伴着神采来的,是眼泪。
齐云望着齐帧无声泪下。那委屈模样,就仿佛齐帧将他怎么着了。
齐帧心中也憋屈地挂起涕泪两行,面色却极尽温柔,生怕再惊吓着他:“云儿,做噩梦了?”
齐云点点头。把脸往齐帧肩窝藏了藏,仿佛有几分难为情。
与其难为情,不如干脆不要哭么——齐帧腹诽。
他十分不乐意齐云哭。
事实上,齐云这样一哭,他心里就像几天没喝血一样。
几天没喝血的心情是什么样?
扑腾扑腾不踏实。有点慌,有点乱,仿佛有什么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一言以蔽之——躁动,不安。
不安的齐帧抹了把齐云脸上湿湿的泪,语气有些烦躁:“好了!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这句话说完,齐帧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口气像极了老爷子。
这样一句典型的齐老爷子“……像什么样子”式教训让齐帧骇然了:他最讨厌的人,不知不觉竟影响他这样深。
齐云破涕为笑——被齐帧一脸吃到苍蝇的表情逗笑。
笑完他擦干了眼泪。
眼角仍有点红,瞳孔却清澈得没一丝杂质:“哥哥,我错了。”
你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