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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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光响亮-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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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落下来。在我的印象中,那简直是一场倾盆大雨。雨水注满脸盆,溢出盆沿流向地板。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只搪瓷剥落的脸盆,盆底印着毛主席的头像。
  洗完脸,母亲把我们叫到她的面前。我们的队伍里少了牛红梅。牛青松说她早早地便出门了,她要去找工作。母亲对我们说,你爸爸对你们好不好?我们说好。母亲说你爸爸死得可怜不可怜?我们说可怜。母亲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哭?你们好像一点都不悲伤。
  母亲这么一说,我的鼻子就一阵酸,泪水从眼眶里一点一滴地渗出来。我的眼前一片迷檬,客厅和屋外细雨纷飞。
  母亲去了一趟派出所,她把父亲的三本日记和遗书取了回来。她在上班之余,开始认真研读父亲的日记。许多个傍晚,我泪眼朦胧地看见母亲坐在沙发上,手捧父亲的日记自言自语。她说如果不看这些日记,我还不知道你们的爸爸有这么善良。如果你们抽空看看这些日记,你们就知道你们的爸爸多么爱你们。母亲把我拉到她的身边,说牛翠柏你看一看这段,这是说你的。我抬手抹了一把眼睛,我说我看不见。母亲说为什么看不见?我说我的泪水一刻也没有停过,它总是不停地流。母亲说在你刚满一岁的时候,我又怀上了一个弟弟或妹妹,我叫你爸爸跟我去医院做手术。他死活都不愿去,他说怀上了就把他(她)生下来。我说我们不能再生小孩了,我们养不活他(她)。你爸爸说要去你自己去,妇产科里有好多医生是他的学生,他说他总不能在学生面前,炫耀自己的生育能力。我说我们可以换一个医院。你爸爸说换医院也不去,他要在家带你。他说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业,何必夫妻双双进医院。
  那天早晨,我自己去了医院,你爸爸请假在家带你。也许是他的心情烦躁,也许是你的要妈妈的哭声惹火了他。他一气之下在你幼嫩的脸上,扇了几巴掌。你的哭声愈来愈大,最后你把吃下肚里的三个小笼包全部吐了出来。看着你双目圆瞪,口吐白沫,你爸爸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这时你爸爸在日记里写道:我为什么在欢乐的时刻,忘记了隐患。我是个不懂得爱妻子疼孩子的畜生。我是流氓我是地痞,我应该千刀万剐,天该诛我,地应灭我……母亲读到这里,又伤心地哭起来。看着母亲难受的模样,我真恨不得替她难受。
  我们好久没有看见母亲的笑脸,听到母亲的笑声了。我们决定要让母亲笑起来,哪怕是象征性地笑一笑。牛青松用毛笔在他的嘴角画了几撒胡须,他满以为母亲看见他的胡须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但是他想错了。母亲看见他的胡须非但没有笑,反而想哭。
  母亲痛斥他不好好学习,不但糟踏了自己的脸蛋,还浪费了墨水。我对愤怒的母亲说,妈妈,我为你表演一个魔术。母亲说什么魔术?我钻进卧室,找出了一顶帽子戴在头上。
  我把左手捏成拳头,用拳头堵住嘴巴。我说我只要对着拳头吹气,我头上的帽子便自动膨胀并且慢慢升高。母亲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我真的憋足劲朝我的拳头吹了一口气,我的腮帮子鼓凸起来,我头上的帽子也慢慢膨胀,慢慢地往上升起来。母亲说把你的右手放到前面来。我说我喜欢把右手背在身后。母亲说这种把戏骗不了我,你的右手里捏着一根棍子,吹气的时候,你就用棍子顶你的帽子。母亲已经识破我的秘密,我把右手和棍子伸到母亲的面前。母亲没有笑。我说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母亲仍然没有笑。
  这时,牛青松已洗干净他的胡须,重新站到母亲的面前。牛青松说妈妈,我给你说一个笑话。母亲不置可否。牛青松说有一天早晨,我们的语文老师正在给我们讲作文,教室里突然弥漫一股臭气。大家都知道有人放屁了,但大家都不知道是谁放的屁,因为没有发出响声。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用书本在他的鼻尖前扇了几扇,然后望着台下的同学们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母亲挥了挥手,把牛青松的笑话轻轻地赶跑了。母亲依然没有笑。
  我们发誓一定要让母亲笑起来。牛青松向我递了一个眼色。我们同时扑向母亲。我抓住母亲的左手,牛青松抓住母亲的右手。在母亲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我们用手指去找她的胳肢窝。母亲大概是痒痒了,嘴里终于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她的笑声没有达到我们预期的效果,于是我们继续挠她。她终于忍无可忍大笑不止。在我们的攻击下,母亲缩成一团,她一边笑着一边说别挠了别挠了,我快笑死了。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们在母亲的求饶声中,终于放手。我们想母亲终于笑了,父亲刚死,母亲怎么能够开怀大笑呢?
  星期天,母亲买了几张红纸。她把那些红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她在纸条上,写下了如下几条标语:
  珍惜家庭!
  青松翠柏要好好学习!
  红梅要学会自强自立!
  母亲把第一张标语贴到我家客厅的窗口边,只要我们坐到餐桌前吃饭,准会看到“珍惜家庭”这几个醒目的大字。母亲把第二张标语贴到我和她的卧室里,具体地说,是贴到我的床头。第三张标语,母亲想把它贴进牛红梅的卧室,但牛红梅不在家,她总是不在家,她把卧室锁上了。母亲只好把标语贴到她卧室的门板上。
  我们知道,这些标语是从父亲的遗嘱上抄下来的。它们像父亲遗留下来的声音,绕梁三日不绝。趁母亲进厨房做午饭的时机,我们把她刚刚贴上的标语,全部撕掉。母亲好像是预感到了我们的恶作剧,她提着一把菜刀从厨房里冲出来。当她看到她精心制作的标语不翼而飞之后,她把菜刀举过头顶,开始追杀我们。她说你们这些败家仔,忘恩负义的家伙,专门跟老娘作对。你们的爸爸尸骨未寒,你们就想翻天了。你们都给我滚出去,老娘不想看见你们。我们在卧室、客厅窜进窜出,一会爬上饭桌,一会儿钻到床底。母亲追了一阵,怎么也追不上我们,她把手里的菜刀摔到地上。她说你们都滚出去,老娘不想追你们了。
  我们从她的面前溜出家门,跑到巷口,我们把我们的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我们从口袋里翻出9分钱。拿着9分钱,我们昂首阔步跑到书摊去看小人书。街道上的阳光垂直地照着树木,我们的肚子里发出几串响声。我们估计母亲已经做好了午饭,我们一边想着一边往家走,快到家门时,我们闻到了从我家窗口飘出来的饭菜的焦味。
  推开门,我们看见母亲垂头丧气地坐在沙发上,掉在地上的菜刀仍然掉在地上。母亲说我不会给你们做饭的,饿了,你们自己做。我们抽了抽鼻子,饭菜的焦味不见了。
  我们看见十几条崭新的标语,贴满了家庭的四壁,除了原先的内容以外,还多了一条内容,那就是:向牛正国同志学习!
  这条标语贴在厨房的门口,贴在沙发的右上方,贴在我和母亲卧室的门板上。
  我们举起双手,对母亲说,妈妈,我们向你投降。母亲好像要验证我们投降的真诚度,她用愤怒的目光审查我们,我们赶紧把手举得更高。母亲弯腰从脚边拾起菜刀,母亲说知错就好,今后你们不许乱说乱动。我们说明白。
  母亲提着菜刀走进厨房,一个动荡不安的星期天的上午,就这么结束了。但是这仅仅是表面现象,我们为了吃到母亲做的午饭,我们不得不向她投降。然而骨子里,我们并没有放弃对那些标语的破坏。
  我们首先撕掉标语的主语,比如撕掉青松、翠柏。红梅等,于是,墙壁上只剩下“要好好学习!”“学会自强自立!”等字样。要做好这项工作并不容易,我们必须避开母亲的目光,用小刀慢慢地在墙壁和门板上刮。由于我们刮得小心谨慎,母亲没有发现标语有什么异样。然后我们开始从事改变标语词性的工作。我们把“要好好学习!”
  改成“不能不学习!”把“学会自强自立!”改成“不能软弱无能!”我们的这些工作,并没有引起母亲的异议。
  我们把修改“向牛正国同志学习!”这条标语,作为我们的重点工作,留到最后来干。那大概是母亲贴出标语之后的两个星期,我们先把“正”字改成“振”字。母亲没说什么,或许是没有发现。一天之后,我们又把“牛”字改成“何”字。依然没有阻止我们行动的信号。第三天,我们把“振”字改成“碧”字。第四天,我们把“国”字改成“雪”字。把“国”字改成“雪”字的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那天艳阳高照,空气中流动着醉人的芬芳,大马路和小巷道上车来车往。母亲出门买菜去了,她的那双胶皮拖鞋和黑不溜秋的篮子,此刻正晃动在飞凤菜市里。我们焦急的目光钻出家门,跑到巷口,迎接母亲。
  母亲右手提着菜篮,左手抱着西瓜,兴冲冲地往家走。我们敞开家门欢迎她。当母亲一迈进门槛,我们便指着标语请母亲看。母亲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还没有适应室内的光线。适应了几秒钟,母亲的嘴角裂开两道皱纹,皱纹沿着她的两颊往上爬,爬到一定高度时,母亲的嘴巴完全彻底地张开,一串发自心底的笑声,从她的嘴里流出来。母亲说我有什么好学习的呢?那是母亲最真诚的笑。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那么美丽的笑容,听到那么优秀的笑声。
  但是,母亲的嘴巴还未合拢,笑容还未从她脸上消失的时候,一个重要的事件介入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听到一连串嘈杂的幸灾乐祸的声音,像洪水猛兽淹没了巷道,正大踏步地涌向我家。我们从客厅跳到窗口边。我们看见我们漂亮的姐姐牛红梅,头戴纸做的尖尖帽,双手反剪,被二十几个人挟持着朝我家走来。一些淫秽的字眼,像挥之不去的蚊虫,从小孩们的嘴里飞出,在牛红梅的头顶盘旋,恶臭顿时弥漫街巷。
  被同时推入我家大门的,是牛红梅和她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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