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为了让桑先生释然,我必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了。”烈熠的神态并没有变得严厉一分,声调也没有变得高昂一分,然而就是让听者心下产生了剧烈的变化。并非恐惧,而是不忍,暗怪自己在无意间问了令这位公子为难的问题。
桑柘狠了狠心肠,告诫自己,这是必须弄清楚的问题。像他这样的医师,尤其是他这样的神医,虽然行走天下,一身医术受到万人尊敬推崇。然而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往往给他找来一身麻烦的,也是这一身傲人的医术。
世人精力时间有限,没有谁可以兼通各项技能,就拿他桑柘来说,大半生的心血都用在钻研医术之上,其它技能可谓是碰也没有碰过。对于这个乱世之中,人人都要习上两招保命的本事,他都没那个空闲。别说是高超到神乎其神的功夫,他就连一身稀松平常的自卫本领也不具备。1
而反观这位熠公子,以桑柘阅人无数的眼光,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便是所谓的绝顶高手。所以不管怎么样,他也必须弄清其救人的理由以及诚意,以免万一这只是一场试探,而他傻乎乎将人救活了,那么等在前路的便是血溅五步。
要说不怕死,那是自欺欺人,正是因为见惯了生死,桑柘反而更怕。如果这一次真是自己的劫难,那么好歹也要死的明白。
几乎同一时刻,烈熠就揣摩到了这位医师的心思。早在第一眼就看出桑柘并非常人,不仅医术,就连心思也是一等一的七窍玲珑。
尽管世上有种说法真正的学者往往并不通晓人情世故,烈熠却从来不赞同这个观点,所谓一法通而万理明,能够在某一领域有卓绝的建树,怎么可能真的是不谙世事的傻子?他们从不表明这份睿智,大概只是出于不屑的心思罢了。
要真正说服桑柘,自然不能胡诌一个理由,他不仅不会上当,而且很有可能扔下中毒已深的昊泠彻底撒手不管。那么,能告知他什么样的理由呢?
自己对昊泠的情意?虽然并不虚假,然而却并不适合在当下说出。他们不仅同为男人,而且血缘关系也已经被桑柘知道,如此背德逆伦的龌龊心思就算真的说出口,桑柘大概也会认为这是在戏弄他吧。不能惹怒天下唯一能够救治昊泠的医师,丝毫的可能性都不允许。
“汐蓝之王,滟昊泠,现在还不能死。”烈熠整了整衣襟,正容说出了这个理由。
桑柘怔了怔,一时之间并没有听懂其中的含义。不过以他的头脑,立刻开始思索这个理由所包含的意思。
尽管此刻雕花的门扉被紧紧关闭着,烈熠还是向门口递了一眼,深邃的目光像是要透过门上镂空的纹饰一直望出去一般。“刚才众将关于昊泠病情的讨论,桑先生也该听见了,不知对此有何感想。”
“分帮结派,一盘散沙。”桑柘用语讥诮,不过却也一针见血。
烈熠微微苦笑,“连桑先生都看出羽檄军中的派系之争,看来我们所做所为也真是失败。”滟昊泠的用人之法本就是各有利弊,他太过重视将领的个人风格,在平常,当众将都臣服于滟昊泠的领袖魅力之时,每个人不同的能力的确显出了无以伦比的力量。然而当滟昊泠倒下,相反一面的弊端就不受控制的抬头。
“一边是以卓寒青为首的汐蓝国老将,而另一边则是昊泠游历之际招揽的人才以及军中的少壮军官,双方本就已经存在无数区别与矛盾,如果没有滟昊泠坐镇中央,那就不仅仅是士兵哗变的问题,很有可能演化为羽檄军中的内战。”
“所以,滟昊泠绝不能死。”
“公子所说,并没有错误。不过”烈熠所说的理由,如果放在普通人面前,一定免不了一番大大的折服。然而,可惜桑柘并不是普通人,他的脑筋转的快的多。这“不过”二字的后面,应该才是他想表达的真实意思。
“请恕桑某无理,就桑某观察所得,要制止这场内战,并非只能靠汐蓝的皇上一人。”
烈熠深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还是太小看这天下神医了。他哪里是谨言慎行?根本是有恃无恐才对!“那么以桑先生所见,除了昊泠以外,现在的羽檄军中,还有谁可以担此大任?”
“大家都是明白人,公子又何必和桑某打这个哑谜?”桑柘胆子大是够大,不过在面临足以掉脑袋的事情时,还是谨慎的压低了声音。“眼前的公子你,难道不就是这么一个人才么?目前分裂的两派,少壮年轻的将领,对公子的忠诚不见得就会少于汐蓝皇帝。而卓寒青等老将,只要公子有这个心,自然也可以让他们彻底噤声。”
烈熠不语。一旦被看透的东西,他也无意再加以隐瞒。
“桑某说的可对?”最后这一句话,桑柘是在双方沉默良久之后才追问出来,似乎非要在这一点上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一般。
第四卷 第二十五章 付诸东流
桑柘说的,的确是一个字不差。少壮派,以燕归愁等人为首,在效忠滟昊泠的同时也效忠于他。而卓寒青等人,他也丝毫不担心会有不服。即使他不耍手段,单凭过往的功绩和滟昊泠的誓言,也足以震慑住这些老将。然而——
“我不能。”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这么做。
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夺取兵权,即使这么做更加符合他焰族太子的利益,即使这么做可以令他多年苦心经营的计划得以实现,即使这么做便能让天下苍生免于战火屠戮,然而他做不到。
对得起天下所有人,却独独对不起滟昊泠。
烈熠明白,他并非真的这般铁血无情。
“滟昊泠曾经当着羽檄军全军上下的面,发誓要与我共享江山。不为别的,有他这句话,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也必须救他。”
烈熠说话的过程中,桑柘一直凝视着他的眼睛。很多年以后,这位天下第一神医想起当时烈熠的眼神时,心脏还是忍不住伴着疼痛而跳跃。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清冷之中,竟然有着比大海还要深邃的壮阔情感。
桑柘一揖到底,身为名医,从来只有别人以这般大礼相求于他,却从来没见他会对别人行此大礼。“请公子放心,桑某一定不负重托,必然以浑身解数救回汐蓝皇帝。”
烈熠回了同样郑重的一礼,与身份无关,也与立场无关,纯粹只是为了感谢医师的许诺,能够救回他最重要的人。“药引已经送到,不敢再耽误桑先生,这就告辞。”
“对了,等等。”桑柘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止住烈熠离去的脚步。
烈熠依言留下,维持着彬彬有礼的态度。“桑先生还有何吩咐?是不是治疗还需什么药材物品
“与治疗无关。”见到对方脸上平静之下隐隐透出的忧虑,桑柘连连摆手。“是我有东西要给你。”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营帐一侧,在带来的药箱中翻找起来。不多时,找出了一个檀木小盒。
烈熠略感狐疑的收下并掀开盒盖,一阵异香扑鼻,里面整整齐齐,一共放着十二枚碧绿的药丸。就算桑柘不加以解释,他也可以辨认出盒中的东西,千金难买的疗伤圣药,不用说一定是出自神医桑柘之手。
诧异之余,烈熠还是坚持态度,“此药太为贵重,桑先生好意我感激不尽,只是这东西万万不可收下。”
“说什么废话。”桑柘难得摆出了神医的架子,“桑某给出的药物,什么时候又有收回的道理
烈熠浅浅一笑,觉得桑柘突然变得有趣起来。只是不受人馈赠的习惯依然没有改变的意思,无缘无故无功无禄,他不会平白收下这般贵重的物品。“我一切安好,桑先生的圣药若是给我,未免也太过浪费。”
“一切安好?”桑柘嗤之以鼻,也不管对方身份尊荣世间,指着他的鼻子就吼起来。“你当桑某神医的眼睛是瞎的么?看看你的脸色,分明就是严重的气血不足!”
烈熠不置可否,明白桑柘指的是什么,可他还是不以为意。就算不久前才取了一碗心头血,此刻正是无比虚弱的时刻,然而他还是有自信将一切遮掩的完美无瑕,不让任何人看出破绽。
作为一名医者,最见不得的就是他人忌病讳医,在这一点上桑柘也不能例外,当下重重哼了一声。“你认为心头血就是那么好取的?就算你把表面掩饰的再好又有什么用?身体是最诚实的东西,今日若不妥善处理,往后就会得到惨重的后果。”
桑柘拿起不知何时被烈熠放下的药盒,也不管对方态度如何坚决,塞进他的手里,嘴上叮嘱道,“一日两次,内服,直到药丸全部服尽,中间不可停断一次。”
按照桑柘的说法,空华之毒源于沙漠之中的一种毒蝎。蝎毒性寒,空华在经过提炼之后更是奇寒无比,中毒之人更是处于地狱般的冰窟之中,深受其害,就是每一个瞬间都是极度难熬。
所以桑柘明知心头血的药引难寻,还是免不了要用。为驱寒毒,至亲血脉才能牵系住残存的一息,其中也唯有心头的那一口鲜血,才具有勃勃生机,能够做为药引。桑柘的这一方法可谓匪夷所思,所利用的也是血亲之间的一缕牵绊。
血缘天性,世上任何人都不能无视自己的血脉。但是纵观天下,偏偏就能找出一个意外,即使不说滟昊泠的薄情寡义,就是他的父母之间,只怕也是利用远比真情更多。皇室天家,受到世人景仰与钦慕的家族,光鲜背后的全是累累不堪。就连一家人身上流淌的血,只怕都是冰冷的。
药引给了桑柘,滟昊泠就休憩在隔壁的房间里。几番折腾之下,烈熠甚至没有进去看上一眼。若说事务繁忙,也确实是忙碌的;若说不忙,他倒有了几分故意,故意不去看。只要看上一眼,心也就跟着乱了,也就再也没有旁的心思。
一墙之隔,已是避无可避。视线落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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