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疲惫地挥挥手,道:“鸿筱,你先回家。我想一个人静静。”
“我在那边等你。”提步离去。
我发出一声长叹,目光停栖在墓中照片上,眼角又泛酸涩。脑海里浮现出欧阳静桓当年的音容笑貌,耳边响起他最爱说的那句话:“生活越是苦痛,我们越要微笑。”
可如今,你要我怎么微笑?怎么微笑?
十四载,红尘已老,相思年少。
回首往事,此情难了,此恨难消。
欧阳静桓的死亡对我的冲击不言而喻,连鸿筱也一并受了刺激。两人均寡言少语,沉痛度日,这一年的春节,竟是在一片愁云惨雾中度过。
开了春,鸿筱进入了大二下期。我的伤痛逐渐减缓,对鸿筱道:“新学期了,过去的已经是过去,还是要打起精神来。”
不料就在开学的第三周,噩耗又传。鸿筱周末回家后一脸凄然地告诉我,他的室友严永毅——那个第一次见面就令我不快的陕西男孩在夜里跳楼自杀了
我问原因何在,鸿筱说他性格孤僻,生活中朋友太少,估计抑郁成积,一时想不开就选择了死亡。
他连连自责:“是我这阵子忙于学习,太忽视他了。前几天他是不大对劲,老在我面前提什么自杀不自杀的。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根本没放在心上。想不到……唉。”
我曾经听鸿筱说过他这个室友。知道严永毅是自幼父母离婚,他跟他父亲与继母过。但后来他的爸爸又有了孩子,就对他冷淡放任了。严永毅自从上高中后,就不再笑过,跟着一些坏小孩学了不少坏习惯。上了大学也是心不在学习,四处厮混。上学期还因为考试好几门不及格差点被勒令退学。这学期一开学就精神不正常,但谁也想不到他竟走上了求死之路。
我除了安慰,告诉鸿筱不是他的错以外,找不出任何话可以说。
接二连三的死亡事件,鸿筱的情绪落到了低谷。吃饭的时候也是遥望窗外,目光四散。我挟过一个鸡腿给他,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我的心狂跳不已,道:“你……”
“你说,为什么我的亲生父母会不要我?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狠心?”
“也许他们是有苦衷的。”我生怕在此时说错话。
“有什么苦衷,让他们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舍得不要?我……太想不通了!”
我苦涩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不够好?才会让你想起你的亲生父母?”
他吃惊地抬过头,打量我的脸,良久才道:“你干嘛这么多心?”
“到底是不是?”
“当然不是了。我怎么看待你的,你还不明白吗我把你就当作,当作……”
“当作什么?”
“当作亲生母亲,好姐姐,好……朋友。”
这几个词像一道阳光射在心头,我脸上微微潮热,低声道:“那就好。”
“嗯。我其实是觉得,上天对我太好了。虽然让我从小失去亲生父母,但给了我一个比亲生母亲还好的养母。这辈子我是一点也不亏,非常lucky。”
我心想,我何尝又不是呢?
听到鸿筱又轻叹道:“可是这世界上,还有好多人比我不幸。比如严永毅。他本来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就是因为父母离婚,老爸对他又不好,生活中缺少亲人疼爱,才会变成那样的。如果他生在一个正常的家庭,或者被一个像你这么好的人领养的话,他根本就不会走上死路。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太让人痛惜了,唉。”
看到鸿筱因为直面死亡生出一份忧愤深广的情怀,我自己也不知是喜是忧。说道:“不管怎样,你要记住我曾经讲给你的话。即使是死亡也不能动摇人们的意志。除非死亡能够换回更珍贵的东西,否则不到万不得已,我们都不能向死亡低头。”
“那你说,为了追求而死,为了爱情而死,为了尊严、自由而死,是值得的吗?”
“当然。”
“那为了一个陌生人呢?譬如,一个人走在街上,看到一辆汽车朝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冲来。他跑过去把那人推开,结果自己被那车撞上,撞死了。你说他值不值得?”
我语塞。这种问题我重未思考过,呐呐道:“我也不知道……”
鸿筱接着道:“如果他救的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大家也许会觉得不值得,觉得他太傻了。但如果他救的是一个高官、一个杰出企业家、一个知名科学家,那大家是不是就觉得他死得很值、举动很伟大了呢?但是那人,在救人之前,根本就不知道所救的人的身份。”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很多事根本不能用值不值得来定义。我们做事的时候,就不要过多去考虑会有多大的受益,不要太计较成败得失,只要它符合自己内心的想法和原则,也不违背道义,那就去做好了。付出就已拥有,你说对不对?”
我震惊地看着他,不答一话。
“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他又问了一句。
“对……不过我也说不上来,我没想过这么多。还有,这些话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别人告诉你的?”
“都是我自己的想法罢了。因为……因为最近遇到这么多事,无法不使我静心地思考一些问题。”
听到这话,我想起自己进大学不久,也是因为一些经历而陷入了对某些形而上问题思考的怪圈。对人生的思索、对终极意义的追问,大概是所有青年都必须跳越的阶段。当然,思考的结果有好有坏,思考得发了神经、寻死觅活的人也有。望着鸿筱忧虑深沉的脸色,我禁不住担心地道:“鸿筱,你不要想太多这种问题。日子一长,很多你现在想不明白的事都会迎刃而解。你还是把心放在学习上吧。”
鸿筱如梦初醒地看了我一眼,道:“我知道,你别担心。我不会钻牛角尖的。我只是因为严永毅的事比较气闷。总觉得一个健康的家庭对子女成长太重要、太重要了。就说尤佳吧,她……”
“她怎么?”我赶紧追问。
“她最近也不太开心,好像也是家里的事。问她出了什么问题她也不说。我真怕她也会想不开,去做傻事的。”
之前我已听说过尤佳父母离婚的事,便道:“如果你不放心她,那就……那就多陪陪她,多关心她吧。”
“这段时间我除了上课,多数时间就是和她在一起了。但她总给我一种怪怪的感觉,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
“你们?”
“我们……哦,我们没怎么,没怎么。吃饭吧。”说罢他低头扒饭。
我把那股好奇心生生地压了下去,心里却已萌发了一个决定——我要跟踪他!
周一一早,鸿筱回了学校。快到中午时分,我径自赶到北医,躲在鸿筱宿舍楼旁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等候。不一会儿,我看到鸿筱从楼里走出,便悄悄地跟在他身后大约十米处。转过几条路,走进一座教学楼。我也随着鸿筱爬了上去。
爬到四楼,鸿筱进了楼道。我躲在楼梯转弯处观察他的举动。他走到一间教室门口,透过窗户朝里面看了几眼,才推门而入,又把门带上。我蹑手蹑脚地跟上,走到门口一望,心跳加速。
教室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鸿筱,一个是……尤佳!两人面对面站着,似在说话。
我轻轻推了推虚掩的门,声音即刻从门缝里溜出,溜进了我的耳朵。
“下课很久了,你不要呆到教室里了。我们出去吃饭吧。”鸿筱的声音。
“我没有胃口,你去吧,多吃点。”
“你怎么老这样啊?到底家里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帮你想办法啊。”
“真的不用了。我不能再麻烦你了。你还有你自己的事情要做。”
“你……你真让人急死了!我们那么好的朋友关系,还说那些话干嘛?除非你不把我当朋友看。”
“朋友……朋友有什么用?你还是走吧,你帮不了我的。”
我看到鸿筱一副焦急万分的模样,心说,这丫头,真不是一般话的有心眼。
忽见鸿筱上前迈了几步,用一种温柔的口气道:“尤佳,你相信我,无论你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袖手旁观的。你说出来,即使我不能帮你解决问题,也比一个人闷在心里好啊。”
两捧泪花绽开在尤佳的眼窝,她的声音也随之颤动:“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为什么?”
“我……这是应该的啊。你不也是,不也是对我这么好,这么关心?”这个愣小子。
“可是……我,我……唉。总之,你不会明白的。你帮得了我一时,帮不了我一世。”
“只要有我在一天,我就会帮你一天。永永远远,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你不相信我吗?”
完了,莫鸿筱,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果然,尤佳听到这话后,身体剧烈颤动,突然上前一步,伸手抱住鸿筱,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带着哭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鸿筱的脸顿时胀得通红,手足无措地道:“你……你……”他又不敢让,又不敢推,身体后仰,像一把绷紧了弦的弓。
尤佳哭得更猛了:“你……你没有骗我?永远不离开我?”
鸿筱的脸上已渗出了颗颗汗粒,估计已经扛不下来了。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是……是真的。我可没……没骗过你。”
“那么,鸿筱,我们在一起好不好?”尤佳昂起头,紧盯住鸿筱的眼睛。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听到这话,我差点没跌倒在地上。他都说成这样了,还说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
尤佳的脸上立时挂了副完整的失望和伤心,一把推开鸿筱,转身冷笑道:“我知道了。是我自作多情,是我犯贱。我是什么人?一个娘不要爹不管的黄毛丫头,哪里配得上你医学院的高材生?你走吧,从今以后都不要找我。我是生是死都与你无关。”
最后那句话显然极具震慑力。鸿筱紧张得拉过尤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