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等检查出来才知道。”
“那你现在感觉如何?需不需要……需不需要我今晚在这里陪你?”
我的心一跳,他这么直接,这么直接。
可是我的喉咙里竟发不出一个“不”的音符。他的目光缭绕,比月光沉静,比星光温情,充满细致的关怀,还带着不露声色的怜爱。只有一个宽厚、敏感、富于爱心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我委实不想让自己的身影从这片目光下撤离。
话说回来,十多年前,我不正是被这目光一击而中的么。如今,他又将这宇式目光交付于我,完完全全地、不加掩盖地交付于我,给我病弱的躯体披上安全与希望的风衣。
如果说有的人能用眼神杀人,那么文宇就能用目光救人。
至少,今晚,我是彻底被这目光挽救,病痛忧虑一扫而光。
躺在床上,盖着被子,文宇坐在床边给我讲他这些年的遭遇。他果然是受了很多苦。在美国被人轻视过、骗过,和姜岚——那个火一样的女人——从吵闹到冷战,以分道扬镳告终。十年奔波,磨蚀了他的激情,也赐予他稳重与隐忍。
一个男人,身边不能没有一个温柔的女人。一个真正温柔聪慧的女人,就像四月的雨十月的风,可以让一个男人迅速沉静下来,从浮躁走向清凉。
可惜,赵文宇,你到如今方才明白。
说完自己的故事文宇又问道:“鸿筱那边你打算如何处理?直接告诉他,还是让我先给建初讲讲他的情况?”
我摇头,说道:“我尽快考虑清楚。但不是今天,今天我太累了。”
文宇的身体稍微贴近了一些,问道:“要不要喝水?”
我点点头,他便倒来一杯水,扶起我的身体,举着杯子对准我的嘴唇。他的手一上抬,我的头一后仰,水便咕咕地进入我的口腔,流入身体、血液。
“咳咳。”我被呛倒了,这个赵文宇。
他赶紧说了一声对不起,放下杯子,拿出纸巾擦去我嘴边的液体。擦着擦着,突然——
他俯过身,将他的嘴贴在了我的唇上!与此同时还紧紧搂住我的肩膀,手臂抵在我的胸口,压得我为之窒息。
我心里叫了一千声救命,身体却没有丝毫力气反抗。我的嘴唇像要被他吞掉似的,逼得我握紧拳头敲打他的背部,软软地敲打,发出沓沓的闷声。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当是挠痒。
好一会儿后,他才撤开了他的嘴唇,“无辜”地望向我。我抬头怒视,他咂咂嘴巴道:“你现在的样子很像只生气的小灰狐狸。
呸。狐狸就狐狸,为什么还是灰的。
我道:“我在生病,你不怕被传染吗。”
“不怕。到现在,我是啥也不怕。你信不信?”他耸耸眉毛。
我叹气道:“为什么你们男人一个一个都这么孩子气,真拿你们没有办法。”
文宇忽然抓起我的手,唤了一声:“丹妮。”
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郑重,具备一种席卷一切的架势。
我心里大叫不妙,硬着头皮问道:“……什么?”
“你愿不愿意……”他略作停顿,“愿不愿意作我房子的女主人?”
一瞬。一瞬而成永远。
“我……”
“当然,我会给你时间考虑。”他宽容而自信地一笑。
我默然,心绕成麻团。
“现在,你好好睡吧,你太累了。”说完他就把灯关掉,自己倒了下来,躺在我的身边,闭上双眼。
我侧过头去,感受他均匀的呼吸,泪水不自觉地涌了出来。
可,此刻在我脑海里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挥之不去的身影。
也许一切都是宿命。我叹口气,坠入眠之渊。
第二天一早,我送走文宇,一个人前往医院复诊。文宇本说陪我一起来,终因白天要开会而放弃了,叮嘱我复诊之后将结果告诉他。
找到作诊断的病房。还是那个眼镜医生,将确诊报告递到我的手上,叹息道:“你运气不大好。”
我接过确诊报告,跳过繁复的医学符号,目光最后落在页末处的红字上,心嗖地一凉。
四个触目惊心的字——肝癌(中期)。
第二十章 情为何物
我捏着确诊报告垂头走出医院,天,起风了。
风把报告一角掀起,血红的“癌”字又一次跃入眼帘。那个死国的符号。
不是么?病字头本是疾病的象征,品字挤在山字的上面,组合成一个骷髅头;尤其是中间那两个并排的“口”,像极了两洼黑空的眼洞,直勾勾地盯着我,传来冥界的声音:莫丹妮——莫丹妮——我打个冷战。
肝癌。
我犯了什么错,老天要将这惩罚投到我的身上。
我想不通,大大的想不通。
但除了想那个不通以外,我没有任何可以想的。面色惨白地回了家。刚踏入门口的一刹那,电话响了起来。
我没有接,铃声越来越急促,像是有人在使劲儿地摇一筒碎金。
然后是手机铃声,一曲浪漫的《星星索》。
我翻开盖,凑到耳边:“谁?”
是文宇。问我诊断结果如何。
我说我等你回来再说。
等到文宇来,在他温和又略带命令意味的目光下我将诊断结果告诉他时,他的脸刷地涂上一层白*粉,身体一晃跌坐在沙发上。
没人能够预料这样的结果。对谁都是沉重的一击。
“没救了?”他生硬地问。
“中期。还没有广泛转移。医生估计病变只局限在半肝,可以做肝癌切除手术。”
“哦?那做了以后是不是就没大碍了?”
“如果癌变确实没有侵入肝门区或者下腔静脉的话。否则迟早是要转移的。最多也就活个三五年。”
文宇沉重地咳了几咳,站起来道:“那我们就做手术。马上。立刻!”
我望着他深沉而坚定的脸,缓缓说道:“可是成功切除也不意味着治愈。还需要承担长时间的治疗、大量的花费和最终可能难逃死亡的结局。”
“丹妮,你怕么?”文宇忽然问。
我闭上眼睛,回忆着平生所见生离死别的一幕,睁开眼道:“不怕。横竖是个死。”
他上前几步,伸手紧抱住我,在耳畔轻声道:“不许说死。你不会死的。你怎么会死呢?”
我轻轻一笑。死。谁也不希望自己爱的人死。即使死亡之车的汽笛已经鸣响,人们依然企盼自己手里捏的是下一班车的票根,企盼本次列车永远不要到站。可是,死亡就像土地一样古老,空气一样绝对,时间一样强大——生活一样真实!没有人能逃出死神的掌心,谁也无法找到传说中的不死之药。然而,死又如海一般深沉,夜一般安静,诗一般含蓄,梦一般轻盈。它残酷而凉爽,神秘而永恒,像橄榄林里一阵悲风,原野上的那株紫罂粟,循环往复的钟摆声响彻空屋和阁楼老人在秋日黄昏吞吐烟圈。死既常又变。生命从有限的形式中退隐,汇入无限的、永在的形式中去,犹如河流归海,春泥护花。死亡,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文宇,我有个请求。”
“你说。”
“你去找李建初,告诉鸿筱就是他的儿子。”
文宇的眼睛意外地扩张:“你……”
“我想让他们父子相认。最好他能把他带走。”
“你是不希望鸿筱知道你的病情?”
“不错。起码现在不要知道。”
看到文宇陷入沉默,我又说道:“如果我手术后没有问题,那么再告诉鸿筱我作了手术也不迟。如果……如果手术不成功,或者没有用,那么就让他倚靠在自己的父亲身边吧。”
“那为什么不等你动完手术再跟他讲建初的事?你还是担心自己会死对不对?怕他不能承受这个事实对不对?”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脸色略发红,额头上渗出一排细小的汗珠。我镇定地道:“生死有命,你不要为我担心了。”
文宇深深地叹口气,道:“我这就去找建初。”
人是找到了。话也交代完毕。如我所料,李建初坚持要带走自己的儿子,并给我递上一张两百万的支票作为抚养费。又说等鸿筱一毕业就送他去美国深造,回来后继承他的公司。我心想,幸好李建初如今是个有社会地位的人,起码鸿筱跟他走后过得不用那么辛苦。
当然,我还必须告诉他这一事实并劝服他。
周末,鸿筱像平常一样回到家中。他不但没有因为那晚的无礼举动而对我心存芥蒂,而且又开始像孩子似地跟我说话,笑眯眯地把学校里的事一件件说给我听。
等他汇报完毕,我道:“鸿筱,我要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什么事?”他凑过来,满脸兴趣盎然。
“不过你要答应我,听完后不能……不能太激动,要冷静。”
“这个……当然了。到底什么事?”
“你想不想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这话好半天才被我羞羞答答地甩了出来。
鸿筱张大嘴巴,问道:“你……你知道了?”
“嗯,刚刚从院长那里得知的。你的父亲就是……”
“是谁?”
“就是……李建初。”
李建初三字一出,鸿筱的脸孔顿生乌云。他“砰”地一拳砸在桌上,连呼:“不可能!怎么会是他?你肯定在骗我。”
“我没骗你,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经过。”接着我便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讲给他听。
鸿筱听完后,着魔般重复着一句话:“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知道因为尤佳的事你很难接受他,但是你不得不接受他。因为……因为他确实是你的亲生父亲。”
“接受?”鸿筱猛望着我,“你要我接受他?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要你按照他的意思,跟他走。”
我看到他的脸色转为惨黄,眼睛睁得像铜铃,胸口起伏,用破碎嘶哑的声音说道:“你要跟他我走?你……你不要我了?”那声音像一条条被撕裂的布帛,又似某种有毒植物在空中散发着绝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