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锡见他说的粗鄙,更加不屑,回头对梁云林道:“梁先生,我们走吧。”
梁云林犹豫迈步,到门口时再次回头,恳求道:“保长大人,颜大哥拜托您了,请多关照。”
“好说好说。”此时的保长一脸谄笑,再不是先前耀武扬威的模样了。
三人出了祠堂,若茗松一口气,道:“幸亏余兄带着丁大人的片子,不然还不知怎样纠缠。”
“怕什么?”天锡大咧咧道,“他一个小小保长,难道敢拦我?大不了把丁仲元叫来,让他好好看看他的治下怎么样‘爱民如子’的。”
“多谢余公子相救。”梁云林停住步子,深深一礼。
天锡扶住他,道:“梁先生,先别忙着道谢,眼下你怎么办?”
梁云林一愣:“什么?”
若茗猜到天锡的意思,便道:“余兄今天能救你出来,但保不准我们一走保长还会抓你。总之此时未曾了结之前,此处是住不得了。”
天锡边听边点头,也道:“林小姐说的,正是我顾虑所在,依我来看梁先生最好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若茗笑道:“反正我也是来请你到我家帮忙的,不如就势走了。”
梁云林踌躇道:“小姐的美意画工十分感激,只是我娘卧病在床……”
“这个好办,”天锡打断他,“我看你家里也没什么家当,我有轿子在村头等着,把你娘亲带上一起走就是了,那些破砖烂瓦还有那茅草屋都不是什么值钱家什,丢这里算了。”
梁云林脸上一红,低声道:“原来你们去过我家,画工家徒四壁,让二位见笑了。”
若茗心细,见他十分羞惭的模样,赶紧岔开话题:“自从那日一别,我一直等着梁先生回话,谁知这么久也没等到你,敢是梁先生不愿到我家吗?”
“小姐误会了。那天我从城里回来,我娘就病倒在床,一时一刻离不了人,我找不到合适的人给小姐捎信,只得拖着,原说等娘的病情好转就登门拜访,谁知一直没有起色……”梁云林越说越难过,竟然是哽咽了,“我娘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我真没用,连她老人家都照顾不好。”
若茗的眼圈也湿了,赶紧说:“先生放心,到了城里我一定请最好的大夫给老夫人诊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梁云林家里,邻家那个男子正翘首盼望,看见梁云林回来,眉开眼笑说:“行啊,你这两位城里朋友真有面子。”
“梁先生,迟则生变,你赶快收拾好东西,找人把伯母抬到村头,咱们这就走吧。”若茗小声嘱咐。
梁云林答应了,对邻居说:“大哥,我要带我娘去城里住一阵子,麻烦你照看门户。”
那男子几乎是刮目相看了:“你也去城里?交了大运了!”
天锡给了几个邻居五分银子,找来两个高背椅子,垫上褥子绑在一处,相帮着把梁老娘安置其中,小心抬到村头,轿夫们正闲坐树荫下聊天,见他们回来,一窝蜂涌来,又是抬人又是搬东西,梁老娘也坐进天锡的轿子,舒舒服服靠着轿柱养神。
若茗笑对天锡说:“你怎么办?”
“看来我只好踏青了。”天锡呵呵大笑。
邻家男子眼珠一转:“公子爷骑毛驴不?不然骡子?我家里都有,我送你们进城,便宜算,一两银子就行!”
天锡想到路途遥远,便道:“也好,都牵来吧。”
待牲口带到,原来是一头瘦小花驴和一头病骡,蔫头蔫脑的,不知是年事已高还是身患重疾,眼睛都睁不开。
天锡与若茗面面相觑,最后若茗扑哧一笑,道:“还要坐吗?”
邻家男子赶紧说:“公子爷敢是嫌贵?那好,看在梁师傅面子上,八分银子好了!”说完咬牙叹气,连连跺脚,一副血本无归的心疼样。
天锡此时只得苦笑道:“罢了,只好这样。”
于是梁云林骑驴,天锡乘骡,因为没有鞍具,只得抓紧鬃毛,小心翼翼坐着,一路上就像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大气儿也不敢出,惹得若茗笑了又笑。
到林宅安排好梁云林母子,若茗亲自向林云浦回禀了,正要回去休息,林云浦叫住她:“今天端卿来过,问起你,我没告诉他你跟余公子一起出去的,他若是问起,你就说是一个人去的。”
若茗疑惑道:“为什么?”
林云浦神秘莫测一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注:①连坐,古时因他人犯罪而使与犯罪者有一定关系的人连带受刑的制度。明朝的连坐之罪涵盖亲属、邻居、保甲里长等等。
十六 眉娘Ⅰ
却说端卿处理完手头的事,不由自主沿着拾翠街往林宅方向走去,到门前时门子回说老爷小姐都不在,只得又折往书坊,刚好在书坊门口碰见林云浦,笑对他说:“来看茗儿?”
端卿自从知道定亲的事后,见了林云浦总有些不好意思,此时不知该称呼叔父还是称呼岳父,含糊行礼道:“若茗好些了吗?”
“好了,全好了,一早出去办事了。”
端卿又是高兴,又是失望。踌躇道:“我来看看冯先生的书怎么样了。”
林云浦笑起来:“雕版和印刷不是在你家做吗?我这里只有绣像,再说早几天若茗也送过去了,套色的部头还没动工,你来看什么?”
端卿觉得耳根有些发烫,强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回道:“小侄糊涂了,我回家再找找。”
林云浦得意一笑:“还自称小侄,过几天就得改称呼了。”
端卿耳朵上火烫的感觉唰一下延伸到了脖子。
林云浦看左右无人,压低声音说:“端儿啊,你们的事我们还没告诉茗儿,怕她不好意思。不过你别着急,忆茗的婚事这两天就能定下来,你等着好消息吧。”
“多谢叔父!”端卿这一声谢倒是说的极快,惹得林云浦又是好一阵取笑。
端卿回到家中时,看看时辰尚早,手头又没有要紧的事,忽然想起那晚柳眉妩的嘱托,心里一动:左右若茗不在家自己有闲空,不如今天邀她们过来?
在家中请客不比在外,总要禀告了叶水心,况且柳眉妩也是冲着叶水心来的,因此端卿来到父亲的书房,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一遍。
叶水心听了多时,问道:“你说来说去,到底这柳眉妩是个什么样的人?行踪好生令人奇怪。”
“儿子也猜不透,看丁县令的样子,对她虽不至于毕恭毕敬,还是十分谦逊的,更让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她近旁的人都叫她眉娘。”
“眉娘,眉娘……”叶水心一遍遍重复着这个名字,豁然开朗,“原来是她!端儿,你令人拿我的名刺亲自去请,不可怠慢了。”
端卿答应着吩咐了下人,回身又问:“父亲想起来是谁了吗?”
“不错,此人的身世奇而又奇,在儒林中名头不小,不想能在此处见到她,倒是一段佳话啊。”叶水心微笑说道。
端卿见父亲已经猜到,于是不再追问,静听他一一讲来。
“这个眉娘,其实并不姓柳,也不是南方人。说起她的本姓籍贯,恐怕你也听说过,昌黎韩氏。”
“昌黎韩氏?是河东望族韩氏吗?”
“不错,正是他家。”叶水心端着茶盅,慢悠悠说道,“韩氏是昌黎大姓,唐时大名鼎鼎的韩愈祖籍便是昌黎。只不过几百年下来,韩氏的子孙并非个个都能像先祖一样声名显赫,万历以来,韩氏最有名的一个人,便是眉娘的父亲。端儿,你知道是谁吗?”
端卿想了想,笑道:“可是韩亦?”
“不错,”叶水心赞许的点点头,“你于本朝的掌故还是很熟悉的,可惜如今世道将乱,不然以你的才学,还是能有一番大作为的……生不逢时,奈何,奈何!”
端卿见父亲伤感,赶紧岔开话题:“孩儿记得韩亦大约十年前因为纵放囚犯被抄家下狱,不知内情如何?”
“其实哪一个不清楚他是无心之过?无奈国法如山,况且他一向爱惜名声,生怕别人说他结党营私,因而与朝中的大臣都没有来往,所以祸事临头时,竟没有人肯站出来替他辩解。再有一点,此人才学极高,性情也极为自负,出了事之后不但不肯服软,反说是天意弄人,惹恼了大理寺,在判决时丝毫未留余地,弄到家破人亡。”
叶水心想起前情,顿觉心惊,连忙嘱咐道,“所以端儿,你一定不可过于自负,大丈夫能屈能伸,你爹我一辈子吃亏在性子鲠直,容不下半分污秽,因而一生失意。你虽不可落入圆滑一途,但是必要时来个明哲保身,还是十分可取的。”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此事说起来,也是因为韩亦读死了书,太过信服孔孟的仁义之道,所以才出了大事。想那韩亦十年前在大名府任上时,恰逢百年不遇的酷暑,韩亦在衙中汗透重衣,因此想到狱中关押的数百名囚犯,便说,这些囚犯虽是戴罪之身,可也是我大明的子民,如此炎热的天气,牢房中地方狭小,逼仄闷热,常年关押在内怕是要出人命,不如按时辰开放牢门通风,又要狱卒每天送井水进去给囚犯饮用。”
“这些囚犯中,可有死刑、重刑、抢劫惯犯吗?”
叶水心赞道:“你果然灵透,立刻想到了这里。若是韩亦当时能有你的见识,也不至于如此狼狈。不错,那狱中除了普通的偷窃、欠债囚犯之外,另有江洋大盗、杀人惯犯,韩亦一时心软,居然忘了这些人早已毫无人性,不可救药了。”
“是否这些人最终逃狱?”
“事情比逃狱严重得多。当初韩亦下令每日开放牢门,发放井水之时,他的女儿黛眉便劝阻说‘爹爹虽是好心,只怕人心叵测,陡生变故’,你看,眉娘比她父亲更懂人心。无奈韩亦执拗劲儿上来,只说‘我以诚相待,定能感化他们’,照旧开门送水不误。”
“不多久就是鬼节,狱中照例要祭祀亡魂,烧埋纸钱,也是恰该出事,那夜狱卒们借着祭祀的机会喝了些酒,都有些昏昏沉沉,给一个江洋大盗送水之后居然忘了锁门,那大盗趁机溜出来,先放了他的同伙,后来想到十来个人逃狱极容易被抓到,索性砍断大半牢门,将狱中囚犯尽数放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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