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娘笑道:“不过只是七夕,就能热闹成这样子,到了中秋节岂非通宵不禁,昼夜欢笑了?”
若茗莞尔一笑:“江南就是如此,但凡节令无有不尽力玩闹的。此时折柳桥应该开始放河灯了,一起去看看?”
“好啊。”众人齐声应承。
七夕Ⅲ
虽说少了若茗,林府的七夕夜宴仍然十分热闹。紧挨着荷花池摆了酒席,累累摆着各种节令吃食,一色的琉璃酒盅,乌银嵌梅花碗筷,当中一个美女耸肩瓶,插着新采的红白莲花,散发出阵阵清香。
迎黑时酒过三巡,四周挂起羊角明灯,将酒席照的如白昼一般明亮。林云浦红光满面,高举酒杯道:“难得有时间一家子聚聚,今天多喝一点不妨事,老五,你酒量不错,陪你几个姐姐多喝几杯。”
乔莺儿笑着答应了,依次斟了酒,看着众人都喝了,笑道:“老爷不是说今儿晚上有大喜事吗?现在还不到时候说?”
林云浦笑眯眯答道:“就你性子急,你再给她们斟一杯吃了,我再说不迟。”
众人依言又吃了一杯,才听见他慢悠悠说道:“咱们家,要嫁女儿了!”
一语既出,几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忆茗,忆茗连耳带腮涨的通红,站起便走,却被闵柔按下道:“羞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自家人,快坐下吧。”
“大姑娘,你别急呀,万一是若茗呢?”刘桃儿笑嘻嘻地打趣。
忆茗更加坐立不安,小脸几乎要埋进席面,心底深处却又是欢喜的,只觉得脑子里一片嗡嗡声,似有千百只蜜蜂同时在振翅。
然而,只不过片刻工夫,便听见林云浦清清楚楚的声音:“忆茗,我已答应了漾波桥吴举人的求亲,将你许配他家长子吴慎明,七月二十八吴家便来下聘。”
贺喜声、说笑声、询问声,一声声都似来自遥远的天际,浑不与自己相干——若真不与自己相干,该有多好。忆茗忽然觉得头晕目眩,凉气自手心蔓延,瞬间便扼住咽喉,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踉跄着离开了花园。
“大姑娘脸色不大好啊。”闵柔有些疑惑,又有些担心。
“怎么会呢,我看准是害臊,逃回房去了。”刘桃儿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豆丁见今日酒席上几个夫人的丫头都围着伺候,料想不会缺人,便扯着绣元躲在牡丹丛里乞巧。蜘蛛放进了精致的粉盒,两人守在边上,一边吃糕点,一边说笑,等了两刻钟功夫,豆丁心急,匆匆忙忙打开了盒子,瞪眼一看,顿时大叫起来:“怎么回事,一丁点儿丝线也没有啊!”
绣元凑过来一瞧,幸灾乐祸道:“去年你的蜘蛛也才吐了一指头长的丝,今年连这一指头也没有了,我看你就是天生的笨丫头,别想巧手了!”
豆丁啐道:“你就咒我吧!去年你的蜘蛛不也才吐了一点点丝吗?”
“哼,吐多少丝织女就给添多少巧,去年我的蜘蛛结了一张网呢,不过我原本也比你手巧,笨丫头!”
豆丁恨恨地上来撕她的嘴,绣元边笑便躲,一不留神撞翻了粉盒,机簧啪一声弹开了,绣元顾不得厮打,赶紧捡起来看时,盒子里空空如也,原来蜘蛛并未吐丝,只蜷在一角睡大觉,绣元一瘪嘴,带着哭腔嚷道:“都怪你,今年我的巧也没求来!”
正闹得沸沸扬扬,忽然见忆茗煞白着脸跌跌撞撞走来,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前面,芭蕉叶子打在脸上也浑然不觉。两个丫头慌忙站起,正要行礼,却见她梗着脖子一阵风似的走过,竟似没瞧见她们。
豆丁疑惑起来,小声道:“难不成大小姐看咱们打闹生气了吗?”
绣元傻傻摇头,抬眼又见观棋急匆匆走来,老远便问:“见着我们小姐了吗?”
“刚过来,好像要回房……”绣元还没说完,观棋三步两步便追过去了。
黄杏娘吃了两杯酒,越想越觉得不放心,刚刚忆茗走时脸色白的吓人,瞧着并不像是害羞。看看众人都还在玩笑,一时半会儿散不了,便站起告假道:“老爷,我去瞧瞧忆茗。”
“也好,要是她羞劲儿过去了,就拉她回来再玩儿会吧。”林云浦笑呵呵说道。
黄杏娘到时,忆茗正靠在床栏上默默流泪,观棋焦急地站在一旁,捧着茶杯轻声劝道:“喝口水吧,别弄坏了身子。”忆茗只当没听见,一声不答。
黄杏娘吓了一跳,赶紧挨着坐下,抚着她的头发柔声问道:“怎么了茗儿?哪里不舒服?”
忆茗两眼直勾勾盯住她,看了足有半柱香功夫,忽然哭道:“大娘,我不嫁!”
黄杏娘吓了一跳,见她双颊通红,只疑惑是过于害羞,便揽住她的肩,轻声道:“别害臊,都十八岁了,嫁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不,大娘,你不明白,我不嫁!”忆茗红着眼睛,声音更高了几分。
黄杏娘吃了一惊,见她情绪激动,不敢就驳回,只得轻言细语劝慰道:“孩子,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亲拿主意,如今你爹爹都已经答应了吴家……”
“答应了也不成,我不嫁,大娘,我真的不嫁!”忆茗挣脱黄杏娘的怀抱,两泪交流。
黄杏娘瞧出几分蹊跷,回头见观棋还站着,便道:“你先下去,我跟你小姐说句话。”
看着观棋出去,这才轻轻将忆茗拉到自己身前,低声道:“茗儿,你告诉我,为什么不嫁?”
忆茗张口结舌,半句也答不出来。
“你一向乖巧,最听爹爹话的,嫁人是好事,为什么不肯?吴家的孩子是长子,又有秀才功名,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何况他母亲早已经没了,你嫁过去就能当家,也没有婆婆给你气受……”
忆茗使劲摇头,不等她说完便道:“娘,我不嫁,求你跟爹爹说,我不嫁吴家!”
“先不说老爷已经答应了吴家……”黄杏娘此时忽然灵光闪现,话锋一转道,“你不肯嫁吴家,那别人家呢?”
忆茗咬着嘴唇,轻声说:“反正不嫁吴家。”
黄杏娘一点疑心更重,瞧瞧四下无人,扳过她肩膀,认真问道:“茗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可是有了别人?”
忆茗轻轻挣脱,抱过枕头捂住脸,不摇头也不点头。
黄杏娘心里咯噔一声,颤声道:“茗儿,你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婚姻大事,怎么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又道:“你告诉我,你心里的是谁?”
忆茗将脸埋在枕头里,只是不做声。
黄杏娘无可奈何,只得劝慰道:“茗儿,吴家的庚帖老爷已经收下了,以老爷的性子,多半不会改主意,况且我们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悔婚,传出去老爷的脸往哪里搁?茗儿,女大当嫁,娘不知道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可是这婚姻大事,必须听父母的主张。”
忆茗忽然抬头,泪流满面道:“父母的主张?大娘,我娘早已经没了呀……”
黄杏娘又痛又怜,哽咽道:“我就是你娘啊。”
“不一样的,你有若茗。”忆茗凄然一笑,忽然跳下床,提起裙角跑了出去,任她在身后千呼万唤,始终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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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夕Ⅳ
若茗坐在水边白石上,一手托腮极目远眺,红裳映月,俏脸如春。水面上星星点点,尽是拳头大小的羊皮纸灯,内中点着红白各色蜡烛,随水荡去,宛若银河落地,群星争辉。
天锡站在一株花树下,笑对端卿说:“叶兄,你看林小姐这样貌,这衣服,在水边这么一照,活像一首唐诗:‘长干吴儿女,眉目艳星月。屐上足如霜,不著鸦头袜’。”
端卿乍听到他夸奖若茗娇俏,虽微觉尴尬奇怪,心内还是高兴的。又见若茗云淡风轻地笑着,宛如幼年时无忧无虑的模样,不觉也轻快起来,笑道:“可知诗乃触景生情所做,想必古人也曾见过如此情形,才有如此妙句。”
冯梦龙在旁边听见了,笑道:“你们看眉娘和琴默,却是另一番景象,老天真是有趣,一样是韶龄女子,却生出如此不同风情。”
原来眉娘顽皮,一只脚踩在青石上,湖色裙角半浸水中,随波荡漾,纤纤玉手却尽力伸展,意图抓住一盏河灯。
琴默一身月白裙装,在若茗的红裙和眉娘的浅碧上装映衬下,越显得沉静默然,就连此时两个女孩兴高采烈之际,她也只是浅浅笑着,眉心始终未曾舒展。
若茗模糊听见他们在说话,回眸一笑,道:“你们不来玩么?”
天锡提高声音道:“你们放灯吗?我去买。”
眉娘也回头笑道:“好啊,正想放几盏呢。”
天锡赶忙到临近的摊贩那里买了六盏上好的河灯,一堆儿抱着回来,笑说:“快接着吧,我都要抱不住了,每人一盏。”
冯梦龙摆手道:“你们少年人的玩意儿,我多时不玩了,给你吧。”
端卿也道:“我也不怎么弄这个,给若茗她们吧。”
“不管你们,我是要放一盏子,卖灯的还说能消灾祛病呢。”天锡将灯抱去几个姑娘那里,一字摆开来在地上,眉娘抢先挑了一盏,掏出火折子点着了放进河里,拍手笑道:“早想玩了,多谢多谢!”
若茗和琴默也都放了,天锡放了一盏,好奇心上来,三下五下将灯拆开,边看边说:“不知道涂了什么东西在上面,漂这么久也没沉下去,好生奇怪。”
若茗摸了摸灯身,沉吟道:“像是油,大约在油里浸过,所以在水里也不会沉下去。”
两人都是好奇心重,又将河灯高高举起,映着火光细瞧了半天,还未看出门道,已听见眉娘叫道:“快看呀,对岸放孔明灯呢!”
众人一齐抬头,但见十数盏明灯从夜幕中缓缓升起,排成一行过了河,趁着风飘飘悠悠向天空更深处荡去。此时天际如墨,灯光如一颗颗鹅卵宝石,众人均觉恍然,不知此身是否已入仙境。
只是,景色虽好,看风景的人心情却大不相同。
忆茗从家中跑出,沿着拾翠街一路走去。因是七夕,今夜并不曾宵禁,人们三五成群各处闲逛,忆茗两耳充斥着各种嘈杂的声音,心里的声音却更加纷乱:去找他,找他说明白,他不会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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